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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最后一次诗会:林黛玉输给薛宝钗,也输给了命运

 kanglanlan 2019-10-17

《红楼梦》中的柳絮词出现在第七十回,为史湘云、贾探春和贾宝玉、薛宝琴、林黛玉、薛宝钗所作。这五篇柳絮词,篇篇读来都有精神。被选为第一的是薛宝钗的《临江仙》,一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通常被解读为薛宝钗志得意满。林黛玉的《唐多令》也比较突出,小说中的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

但这五首柳絮词,是不是仅仅为了体现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人生态度呢?恐怕不止。如果说太虚幻境中的《红楼梦》十二支曲是对姑娘们的命运揭示,那么,柳絮词就是在贾家贵气将要散尽之时,对家族和个人未来的一次命运预示,是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之开篇。当柳絮词出现时,我们就知道,贾家气数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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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春三秋:贾家最后一个宁静的春天

《红楼梦》中反复提到“三春”,这个词最初出现在元春的判词里,所谓“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如果把三春理解为三人,那么应该指的是迎春、惜春、探春,元春就是“初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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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更应该指时间。《红楼梦》中提到“三春”的语句还有以下几处:

惜春判词: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红楼梦曲《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

秦可卿临死托梦王熙凤: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薛宝琴《西江月》: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这些语句中所提到的三春,很大可能是指时间上的三年。查看《红楼梦》中的时间线,会发现主要情节发生在三年之内。第十七回贾政游园,见稻香村“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此时正是春天,这也是《红楼梦》三春中的第一个春天。这一年到第五十四回左右中止,总共是三十八回。此时贾府看起来还红红火火,诸多富贵荣华、欢乐喜庆的情节都集中于这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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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贾政游大观园

第五十五回“刚将年事忙过”,进入三春中的第二春。这一年结束于第七十回,大约是十五回的篇幅。第三春所占篇幅更短,周汝昌认为第八十回时已经是腊初或腊中,可见第三年即将结束,最多只有十一二回的篇幅,第三年里,贾府发生了抄检大观园、晴雯之死、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等事件,贾府气象大大地败坏了,之后就将迅速转入贾府败亡的结局。

《红楼梦》对季节非常敏感,除了三春以外,还特别重视秋天。伤春悲秋,到了春、秋两季,小说中总会来一些诗会之类,通过诗句来不断暗示人物的悲惨命运,这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表现。贾雨村曾经诵中秋诗,“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甲戌本眉批说,“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实际上弄墨重笔渲染的三年里,第二年春、秋都没什么大事项,称不上关键。只有第一年和第三年的春、秋意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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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春:元妃省亲结束,正是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这一年春天,“制灯迷贾政悲谶语”,说是灯谜,其实谜面都是诗句,因此也算是一场诗会。比如迎春的谜面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庚本夹批说“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

第一年秋,正值“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这个秋天过得最舒心,贾府败象未显,诗句固然自写身份,但总的气象还是比较鼓舞的。

第三年春,柳絮词。春天柳絮纷飞,没有兴旺发达的吉祥寓意,恰恰这又是个词会。与诗比起来,词更加婉转悲凉,几首柳絮词,渲染出一片愁云惨雾。

第三年秋,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湘云联句,联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么个颓丧的句子。贾家绝境,就在眼前不远。到了第二年春,这已经过了“三春”,就是“家亡人散各奔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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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的桃花社、柳絮词,是贾府中能平安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这是向过去繁华生活的告别,在整部《红楼梦》的布局设计上,这一场文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柳絮浮萍:悲剧序曲,衰亡先兆

柳絮词是桃花社的一场活动,林黛玉是社主。和海棠社咏海棠、咏菊花、咏螃蟹不同,桃花社除了因《桃花行》得名之外,实际上就只有咏柳絮这唯一一次活动。

原本重建桃花社的原因是,“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但这桃花诗结尾却是:“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意境无论如何都难说是“鼓舞”,以至于贾宝玉看了之后“却滚下泪来”。可以说,桃花社甫一建立,就笼罩着悲凉之雾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作《柳絮词》,这成了柳絮词会的源起。和菊花诗、螃蟹诗不同的是,柳絮词不但是诗社众人比拼文采的主题,还预示着每个人将来的命运,因此它是太虚幻境判词、《红楼梦》曲十二支、“第一春”时作灯谜的再演,与其说是词,不如说是谶语。这一点,各位红楼梦的研究学者都有所发现。从词牌来看,宝钗《临江仙》,宝琴《西江月》,探春《南柯子》,黛玉《唐多令》,宝玉《蝶恋花》,史湘云《如梦令》,这些词牌名恐怕不是曹雪芹随意分配的。从所写的语句来看:

史湘云: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探春: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贾宝玉: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林黛玉: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宝琴: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薛宝钗: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六个人,五首词,其中有三首提到东风。东风送暖,本来是美好的意象,但上文中的“付东风”、“ 嫁与东风”,却看不出积极、欢乐的意义,只能读出虚无缥缈、肃杀冷漠。很显然,每个人所咏叹的看似是柳絮,实际伏埋着贾府之败、探春远嫁、黛玉之死、宝琴将来之不济,是情节发展的一条隐藏线索。从语言风格上,又体现出作者对人物的性格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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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在古代常常和浮萍联系在一起。墨客骚人喜欢题咏杨花,李白说“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晏殊说“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苏轼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实际上杨花即柳絮,因为古代杨柳不分。《说文》里说“柳,小杨也”,《尔雅·释木》说“杨,蒲柳也。”颜师古曾说:“杨,一名蒲柳,可以为矢。”杨花指的其实是杨柳之花,杨柳意象大多来自垂柳,那么古诗词中的杨花说的就是柳絮。宋代楼钥的《杨花》,写的是“雨压轻寒春较迟,春深不见柳绵飞”。

杨花柳絮的归宿是什么?古人认为是浮萍。他们只看见在杨花飘飞的季节,浮萍也在水中突然出现,又迅速繁殖,覆盖整个水面,就通过简单联想得出了一个结论:杨花入水,化为浮萍。宋朝林景熙说:“柳花滚雪春冥冥,溪风一夜吹为萍”。 元朝宋无之有《萍》诗:“风波常不定,浪迹在天涯。莫怨生轻薄,前身是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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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柳絮,终将为浮萍。想到这里,就更能体会柳絮词所表现出的那种彷徨无定。这本就是柳絮的题中应有之意。对诗词主题的选择看似随意,实际是众人心态的暗示,决定选择柳絮主题时,就注定了这种悲凉。

许多读者因为薛宝钗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而感到她和其他诸人格格不入,认为她心思深重,故意以欢愉之词与林黛玉争胜,出于对林黛玉的同情而厌恶薛宝钗的张扬。这恐怕是误会了薛宝钗。且不说这时候林黛玉与薛宝钗关系已经很融洽,就这首词而言,被姑娘们公认“翻得好气力”,排了第一。贾府中人还是希望局面能够稳定下来,能够继续过上富贵日子的,所以对薛宝钗的这首词有所偏爱。

至于“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有学者认为出自北宋诗人侯蒙的《临江仙·咏风筝》“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恰恰在柳絮词之后,紧接着就是贾府中人放风筝。当时认为放风筝就是放晦气,风筝飞入高空后,要把绳子剪断,让风筝带着晦气飞走。如果薛宝钗是以风筝来说柳絮,隐喻柳絮飘飞、送走晦气,那么倒是很符合桃花社建立的初衷:“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只是贾府的风筝送晦气活动并不顺利,探春放出的凤凰风筝与不知谁家的另一个风筝绞在一处,接着“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 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这到底暗示着什么,由于《红楼梦》未完,已经不得而知了。

(三)从菊花诗到柳絮词:《红楼梦》的结构问题

《红楼梦》有多少回?高鹗等人把它续写到一百二十回,但刘心武等学者指出,《红楼梦》应该是一百零八回,因为在脂砚斋曾批注说:“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既然如此,那《红楼梦》就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

周汝昌甚至认为《红楼梦》有“结构奇迹”,声称原书是“十二乘九”的结构法,就是以每九回构成一个“单元”,到第十二个九回完毕,全书收煞告终。如果照他这种说法,那《红楼梦》就和《十日谈》的框架结构类似了。是否如此还有待公论。

周汝昌又指出,《红楼梦》分为两半,每半各五十四回,前半为盛,后半为衰,这种观点是大致可以确认的。在本文第一部分已经讲到,第五十四回管家等人请年酒,是辞旧岁、迎新年的一章,五十五回把年事忙过,正式进入“第二春”。如果全书真的是一百零八回,那么这样安排第五十四回、第五十五回,应当有结构上的考虑,这就意味着《红楼梦》采取了一种抛物线式的结构,在第五十四、五十五回达到了波峰。

周汝昌

《红楼梦》的结构设计还可以从海棠社的菊花诗和桃花社的柳絮词的对照来谈。有学者指出,菊花诗中,湘云以菊花为友,黛玉当菊花为情人,探春视菊花为亲人,宝钗将菊花作丈夫,这四人所写之“菊花诗”是对宝玉情谊的诗化描写。而宝玉所写之“菊花诗”却是怡红快绿、追求自由之“浊玉”的夫子自道(陈宏:菊花诗赏说红楼——从探春《簪菊》说起)。那么,在柳絮词里,重心就由对宝玉的情谊转移到了对家族的忧虑。菊花诗在三十八回,还有十五回到第五十四回。而作为分界点的第五十五回,距离第七十回的柳絮词,相隔十四回,可见菊花诗和柳絮词的地位很可能是相对应的。前者为第一年之秋,要表现的主要的冲突还在宝黛感情、钗黛矛盾等个体化的一面,后者为第三年之春,宝黛心迹已明,钗黛早已和好,主要冲突成了贾府的日暮途穷和内部争权夺利,与菊花诗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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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五十四回、五十五回之间为分割,会发现前半和后半的情节设计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距离中点十回时,前半部分是“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后半部分是“幽淑女悲题五美吟”,距离中点十四回时,前半部分是“刘老老醉卧怡红院”,后半部分是“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距离中点二十三回时,前半部分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后半部分是“俏丫鬟抱屈夭风流”。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布局上有比较细致的安排?

(四)结语

《红楼梦》中的诗词,无论是菊花诗、螃蟹诗还是柳絮词,都不能仅仅视作作者的闲来之笔。它与前文的照应、对个人命运的暗示、作为布局谋篇的体现、表现出怎样的叙事技巧,都值得认真分析。它不但有丰富的文学韵味,还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烘托出作品中各位痴男怨女的形象。

柳絮词也向我们提出一种可能:书中看似随意点缀的诗词,是否也形成了一道贯穿全书的脉络,它的出现时机、吟咏主题,都经过了作者的精心安排。这些诗词是《红楼梦》中“草蛇灰线”的一大体现,是谶语、暗示最集中的部分,渲染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气氛。它们是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本人情志的抒发,离开这些诗词,就难以真正体会《红楼梦》中精妙的叙事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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