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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平 | 胸中一段奇——陆俨少艺术试论(上)

 涤砚堂 2019-10-18






(1990年萧平在陆俨少先生深圳寓所)



俨少先生去世四年了。十九年前笔者开始接触他的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九七八年秋,我尚在南京博物院工作,他自上海来南京,住汤山八三医院,其时南博有“明四家”和“清六家”的画展,他数次搭车前来,皆由我陪着观览,看后便在办公室小坐,或谈论展览作品,或拈笔为我示范。他说,他不理解现在许多画家对古画展览的漠视,而他每看一次展览总有新的收获的。他还说,对古人也要分析,不是一概都好。就明清十家展而言,是后胜于前了。他的这些行动和言语,淡淡的,似乎很平常,却反映了年届古稀的他,对于传统艺术的热情追求和冷静分析。热是情感,冷是理智。这“热”、“冷”二字,大约正是造就先生艺术大成的关键吧!

记得美国纳尔逊博物馆,曾拟于八十年代末举办陆俨少回顾大展,把他定位于中国最后一位文人画大家。中国的文人画传统已经有了千年的历史,大约不会就此断绝,而陆俨少,作为中国文人画在当代的集大成者,则是当之无愧的。

(陆俨少 《柳州东亭记》)

三绝诗书画

中国绘画的文人化,入宋才日趋鲜明。倡导者之一的苏东坡(1036-1101),就最具典型性-——集诗人、书家、画手于一身。尔后,诗、书、画的一体,便渐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艺术美学风尚;诗、书、画三绝,也就成了评定文人画家的最的标准。

在当代,由于社会的变革和西学的影响,画坛上可称为“三绝”的人已稀如星凤,而陆俨少先生是足以当之的。他十八岁从学清末翰林王同愈(1855-1941),又经王引荐,拜冯超然(1882-1954)为师,“一面读书,一面写字,和画分头并重,互相促进。”(《陆俨少自叙》)他习诗,读过许多选集,于杜甫诗最为心爱,通体读遍,并时有仿作;他学文,读《史记》、《韩昌黎文集》,又读《世说新语》、《水经注》、《山水记》等; 学书,“初学魏碑,继写汉碑,后来写兰亭。”(《陆俨少自叙》)学画则从 “四王”入手,临过王同愈所藏的王时敏、王翚和王原祁的真迹。冯超然见到他临的王东庄(“小四王”之一)册页,“大为赞赏,认为可以乱真。”……可见在他艺途的开端,就确立了“三绝”的方向。

俨少先生在1990年写的《学画微言》中提出:“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画外功夫占了七分,这正合了中国文人画的前提,首先要做一个文人。先生说:“第一是读书,因为读书可以变化作者的气质,气质的好坏,是关于学好画的第一要事。”又说:“中国画注重骨法用笔,亦即首先讲究笔的点画,一支毛笔,用好它必须经过长期刻苦的训练,而写字是训练用笔的最好方法”。对于画家来说,这画外的七分功夫,终极都又服务于画的。


(陆俨少 《游黄溪记》)

俨少先生一生写过多少诗,大约尚无统计,据说在蜀八年中他曾写了满满一本诗稿,可惜失散了。但在他附于《杜陵秋兴诗意图卷》后的六首五律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那时他为诗的风采:“绿竹倚花净,清江隐雾深。家山无短梦,巴蜀人长吟。”充满了画意与情感,与杜陵确有合处。在他晚年,境遇渐佳,时有诗作,或为纪游,或为寄兴。如一九八三年八月返故乡嘉定,觞于凌云楼,即席所赋:“故乡重到隔年期,又见高楼卓酒旗。对景君看非旧日,凌云我欲赋新诗。崇朝霪雨晚晴好,向夕斜阳幽草宜。余热犹堪驱使在,及令筋力未全衰。”

作诗是一方面,以诗入画则更是俨少先生之所好、所长。有人估计,他的诗意画约占全部作品的半数以上。尤其是杜甫诗意画,他从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近半个世纪中反复创作,或卷、或轴、或册,其数难计。其中以作于一九六二年,后失去三十一开,于一九八九年补成的《杜甫诗意画百开巨册》最突出,笔者以为该册亦有三绝:杜诗、陆画、蜀中山水,皆天下之至美。“赋诗恨不尽,兼欲施诸绘。”( 陆俨少《游南雁荡》)画家本性是诗人啊!“我自知禀赋刚健木强,是诗境……尤其近乎杜甫沉郁的诗风”(《学画微言》)诗如其人,画如其人,正在于本质与禀性的一致。

(陆俨少 《吴兴清远图》)

俨少先生的题画短文,也极有情味的,“兴到点笔,随意数行,以摅写性灵,叙述缘起”(《题画诗文集抄序》),在当今画坛,恐怕亦无人可匹的。如其题《吴兴清远图》云:“赵鸥波有吴兴清远图,予取其意,参以盛子昭法成此。是皆浙人而写家乡风味,故自有味也。” 寥寥数语,既写了自己的取法,又表明了前人之法得之自然、含着乡情,而这些正是一艺之所以能成就的因素。再如题《青城积翠图》云:“宿雨初晴,青城如沐,云树千重,积翠成墨。朝晖夕霏,月没日出。天地无私,看之不足。” 随意口占,朴质清新,无雕凿而具工整,足见其功底。南京高二适先生(1903- 1977),是位极清高的学者,当他看到俨少先生《名山图卷》上的小跋时,大为赏识,认为高洁隽永,定对《水经注》有研究。陆先生甚感欣慰,他的苦心终有了赏识之人,遂引为知己。

关于先生的书法,他自己说:“所用功夫,不下于画。”(《学画微言》)他在年轻时临帖的基础上,着重于读帖。在兰亭之后,他的兴趣移到了杨凝式及宋四家诸帖。“揣摩其用笔之法,以指划肚,同时默记结字之可喜者牢记在心” (《学画微言》)分析他的书迹,早期多所变化:先是清秀的行楷,间作飘逸的八分,还写了一阵与金农神合的奇异体格。或取锺繇见其朴质,或师兰亭得其隽逸,或用杨凝式风神别开……直到六十年代中后期,他的书体才基本确定下来,那时他已年届花甲了。他主张“转益多师是我师”,“集众家之长,而加以化,化为自己的东西。”(《陆俨少自叙》)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看到他的字“而不知其所出”。细细品味他的书法,无论分书还是行草,总觉得很有画意,除了章法安排的自如洒落外,行笔间亦自有画的意趣。以书入画,以画入书,是历来造诣深厚的文人画家的共同点。杨凝式是善变的,黄庭坚诗云:“世人竞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栏。”俨少先生学到了杨风子的精神,又斟酌了苏、米,加上青年时学碑的基础,最终形成自己的书风。他既不同于古人,更不同于今人,兀自独立于书坛。大书家沙孟海先生为俨少先生画集作序中说:“书画皆第一流,古今不数数觏。”把他与赵孟、倪瓒、文徵明、董其昌、陈洪绶、八大山人、恽寿平、赵之谦、吴昌硕、潘天寿并列,这些人物无不是元、明、清和近代诗、书、画“三绝”,甚至开创一代画派,领风气之先的大宗师。画是俨少先生艺术的主体,下面将作详细的探讨。

长河溯源

(陆俨少 《青城积翠》)

中国画长河,历经千载,悠悠久远,取之一流,已属不易,而能临流直上,溯之源头,入百家境界者,可谓少之又少。在当代,俨少先生可谓一人。

前面述及,他青少年时期在家乡师从王同愈、冯超然时,临摹过“四王”真迹,师长的赞语和少量尚存的画幅告诉我们,他的确学到了“四王”的笔墨。然而,他真正认识传统,是在一九三五年他二十六岁那一年。南京举办第二届全国美展,故宫及私人收藏的历代名迹近二百件均在展中,他前后看了一个多星期。“先大体看一遍,然后择其优者一百幅左右,细心揣摩,看它总的神气,再看它如何布局,如何运笔,如何渲染,默记在心。其中最所铭心绝品,如范宽《溪山行旅图》、董源《龙宿郊民图》、李唐《万壑松风图》、郭熙《早春图》……黄子久《富春山居图》、赵松雪《枯木竹石图》、高房山《晴麓横云图》等等,我早也看,晚也看,逐根线条揣摩其起落笔,用指头比划,闭目默记,做到一闭眼睛,此图如在目前,这样把近百幅名画,看之烂熟,我自比‘贫儿暴富’,再不是闭门造车,孤陋寡闻了。”他在七十六岁时写的《自叙》中的这段文字,说明近五十年的寒来暑往,都没能淡忘他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他对于艺术传统的热烈和痴迷,使他真的“暴富”起来。他不无得意地说:“熟看名画三百幅,不会作画也会作”,他的所谓看,是认认真真地读画,胜过马虎草率的临。

(陆俨少 《杜甫诗意人物》)

俨少先生胸中存着百家名迹,眼光自然高起来,源流的来龙去脉,技艺的传承嬗变,无不了然清晰,“再加以相应的肌肉锻炼(指作画),手就跟上来。”(《自叙》)当我们考察俨少先生四十年代中至六十年代初近二十年间的作品时,会发现他全面施展了传统山水画技法的十八般武艺,为人们留下了绚烂多姿而又变化万端的佳作,它们折射着王维、张僧繇、董源、巨源、范宽、郭熙、李唐、赵令穰、高克恭、钱选、赵孟頫、王蒙、倪瓒、董其昌……历代大家的风神。在这一点上,他与“四王”之一的王翚(1632-1717)确有相似之处,他们的精能,非常人所可比。非常巧合的是,早在俨少先生的青年时代,其师王同愈就曾把他比之王翚。“丈(王同愈)谓余曰,使子如石谷(王翚),则超翁(冯超然)可无愧于廉州(王鑑),而予其为烟客(王时敏)乎。”(陆俨少《题画诗文集抄》序)王同愈一九四一年亡故葬苏州灵岩山下,抗战胜利后,俨少先生几次去到那里为他省墓,“风摇宿草,不胜西州城门之恸”。(《自叙》)他的这些做法,正如王翚在王时敏死后每岁到其墓地祭扫一样。一九九○年他八十岁之时,还作了《怀王同愈丈》五律一首:“长怀夫子隽, 历历记犹新;德业不泯没,言谈见本真。迟回江上路,惭愧眼中人;未有涓洑报,如今老病身。”对于师长的这种真挚情感,让我们看到了,他在对前贤艺术追索的同时,格外真诚地求得与前贤心理的一致。俨少先生的“古风”,令人敬仰,人品、画品,总是相关联的。

以王翚比陆俨少,是因为他们对于传统的共同点,前者是三百年前的集大成者。然而笔者以为,陆又不同于王,且远过于王。王翚早年得王鑑、王时敏指点,后又应召去北京数年,看到许多历代名迹,并一一临摹,这就造就了他摹古精到逼肖的才能,后人也因此得以一睹赖其笔墨才保存的前贤风貌。他以此为本线,提出“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 的大成计划。而其晚年定型的套式画风,却反映了其“大综合”计划的并不成功。陆俨少早年囿于老师,所临“四王”一类真迹亦有限,南京画展中的古画名迹才使其“暴富”起来。他传统财富主要是看- -读来的,所以存之于胸的是精华和大意,汰去了次要的细节;他的这些财富,又不断地用于创作实践,在实践中得以巩固和发展。他禀性倔强刚直,他的“自我”便会在对于传统的应用中顽强地显露出来。换言之,他在虔心传统的过程中,始终伴着强烈的“自我”。对于传统他“入”得有性格,“出”时就自然潇洒得多了。这个基础,导致了他最终步入前无古人的艺术境界。

对于传统的汲取,俨少先生提出“识辨”二字,他说:“识辨对于学画,至关重要,即对包括古人和今人的作品,要有正确的见解,即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这样才能吸取其精华,扬弃其糟粕。”又说:“人的禀赋不一,何者是自己的所长,何者是自己的所短,明乎此,那么以我所短,学他的所长,永远不能胜过他,永远跟在他后面。只有用我所长,那么可以胜过他。”(《学画微言》)俨少先生讲了主客两个方面,即对传统和自己都要进行分析,也就是识辨。人们往往只注意其一而忽视了其二,殊不知这正是陆氏最终开辟自己道路的关键。他在总结自己经验时举例:他青年时期,吴湖帆山水画已名重一时,吴画妙在有一种明丽婉约的词境。而他禀赋刚健木强,近乎沉郁的杜甫诗风,二者禀性不近,同能不如独诣,故自辟蹊径,使吴画不能笼罩他。“文革”前吴湖帆曾以自己的斋名为题,请他画一大青绿,他有意避开吴氏青绿法,吸取敦煌及唐画勾线,并参以赵孟頫、钱选两家之法而成。刘海粟见了,十分赏识,说可作宋画看。

(陆俨少 《蜀江帆饱卷》)

陆氏的“识辨”,还表现在对前贤理论的解析和批评,如对“六法”中“气韵生动”的解释:“中国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似乃具象,不似为抽象。一图之中除去具象之外,其余皆在抽象范围之内,生动而后气韵生焉。”(《论画七则》)后来,他又有了新的说法:“气韵生动,历来不易说明白,我想用灵变两字来解释,虽不完全适当,但也虽不中,不远矣。”(《学画微言》)“气韵生动”是中国历来评品绘画的最高标准,俨少先生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用心,可见他居高临下,把握大局的思路。再如,他针对董其昌著名的“南北宗论” 说:“不必斤斤于南北宗之论,而受其限制。土山石山,皆在表现对象范围之内,尽可因对象之不同,以斧劈披麻,加减穿插互用之。”南北分宗的观点,曾经困扰了几代画人,陆氏不仅在文字上,更在实践中揉合南北,穿插互用,不露痕迹地建立了自己的新面目。这一事实说明,他在传统的探索中,强调独立的思考而不受派别的限制。这也是他“集大成”的一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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