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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在石头上的玫瑰 1(续)

 人也昔兮 2019-10-19

我在清华大学学的是逻辑专业。越学我越觉得没什么意思。归纳起来是这样的,学到最后,我才真正明白,逻辑就是随大流。逻辑学就是可以治疗我的头疼病。可学到最后,我发现,它根本治不了我的头疼病。正像医学不能根除癌症一样。或者像医院不能让人不生病一样。就是说,我学逻辑学,不管是从大的目标看(比如说,人类的一切存在,能否用逻辑来解释,或者说,逻辑是否一切存在的根本秩序,就是说,在人类的一切存在里,有没有逻辑这回事),还是从祛除我的头疼病看,逻辑学不过是一个招牌。就像医学,或者历史学一样,因为人人都会有病,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发展史,这就需要有一个招牌。有了这一个招牌,就可以去解释相应的存在了。至于对存在有多少影响作用,那不是招牌的事情。我知道我选择逻辑专业,并非对它有什么独到的目光,想在这个领域搞什么创新,更不想通过逻辑学去影响时下的存在。我想通过这个专业的学习弄明白我的头疼和逻辑之间的关系,还希望能在明白之后,我的头不再疼痛,或者疼痛能减轻一些。结果,即使这么一点儿小小的愿望,也没有能实现。这让我重新犯了一次逻辑性错误,没有留在北京。我现在已经清楚的是,只要我不按逻辑行事,就不会头疼;但我一陷入逻辑,就会头疼。

我家在农村,我上中学的时候,两个哥哥都离开家出去打工了。他们出去打工的时候,把老婆,就是我的两个嫂子也带了出去。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看样子他还能干得很,不仅照看着我两个哥哥家的四个孩子,还种了他们两家的地。我妈却不觉得他能干,常常说他们的地让它们荒着去。我爹只有一句话,你懂个啥,地不种?我爹这样一说,我妈就不吭声了。但老太太背后嘟嘟囔囔,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几岁了,我爹几岁了,我妈比他自己还清楚。那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像我爹这样的人也有外出打工的,村子里很少人种地。我爹种地,还有一个原因,一边照看我两个哥哥家的四个孩子,一边看着我。

我是我爹最小的儿子,初中毕业那年,我对他说:爹,你年龄大了,不应该再有力气种地了,你和我妈在家看看孙子就可以了,我不上高中了,回来种地。你那么舍不得,我回来替你种!我爹只对我说了两个字:你敢!然后就去拿鞭子。我看势头不对,赶紧跑掉。我吃过他的鞭子,这一次,我不想再吃,一来我说的是真话,二来我是替他老人家着想,所以,没必要吃他的鞭子。就这样,我上了高中,但我的头疼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照我的想法,我的两个哥哥,还有两位嫂嫂,应该好好在家种地。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两家都有自己的地,有地就该种地;并且,他们的地不该由我的父亲种,一来,我父亲年事已高,没有力气再替他们种地,二来,他们自己的地自己不种,在我看来,这件事哪儿不太对劲儿。他们有自己的地,就是说,他们应该是种地者的身份,却跑到城里去打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对劲儿的地方。如果不是,那一定是他们两个人有什么问题,比如看不上种地,可听小哥哥说他在城里打工,吃苦受气不说,常常讨不上工钱,这就可见应该是他们自己哪儿不对劲儿。扔下种地的自在不要,跑去城里吃苦受气白干活。初中毕业那年过春节,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大年三十全家人一起吃饭,小哥哥说他今年又白干了,没有能讨到工钱,春节前回来,老板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两千块钱说是让大家回家过个年。听他这么说,我爹不说话,我妈说春节这几天都不自己开火了。然后都不再说话。四个侄子侄女见大人不说话,也都不敢吭声,只顾着吃饭。我不大不小,觉得这样吃饭太冷清了,于是接上小哥哥的话: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我这话刚了出口,就感觉头上挨了一下。我妈坐在我旁边,她竟然拿筷子结结实实地敲在我头上。我本来是想拿小哥哥开个玩笑,好歹也是个年三十,全家人在一起,饭吃得稍微有些气氛。没想到挨了我妈这一筷子,我本来想趁这机会,说说我的打算,回来种地,当然,我的理由是爹年纪大了。可我妈这一筷子打得我不能再说了。但我觉得挨这一筷子有点儿屈,就对我妈说,我说错了吗?你打我干什么?我的意思是她应该把筷子戳在我两个哥哥的头上。这时候,我爹说话了:我看你才是个二百五,还敢犟嘴,再打。最后是我小哥哥替我打了个圆场:他说得对,想想出去打工还真是白白送自己进城当二百五。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能想明白,最后就上了高中,上了高中也还是没有想明白。我小哥哥承认他自己进城打工属于二百五行为。可他说,全村的年轻人都不在家种地,都跑去城里打工,有的还不如他,在城里连工也打不到,常常饿肚子。照小哥哥的意思,全村的年轻人都自愿跑到城里当二百五,他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当二百五,又因为,有人在城里打工比他更加二百五,所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二百五。

我如果不上高中,我也只能和两个哥哥一样,到城里去打工,就是说,我也会自愿去当二百五。这是我两个哥哥的逻辑,不管是全村的年轻人,还是他们两个人自己,都是不想在家种地,不想种地,就只能去城里打工。我初中毕业对我爹说我想回家种地,可怜他年龄大了,只是一个原因,另外的原因是,我怕我上不了高中,所以,事先找好退路。更重要的是我不想陷入两个哥哥的逻辑里去。可如果我真的上不了高中,我惟一的可能是陷入。因为这个逻辑不只是我两个哥哥的,而是我们那个村子所有年轻人的。听我小哥哥的口气,他也知道去城里打工不好,这等于是自愿去当二百五。可他还是只能去。这件事,让我想得头疼,也还是没有能想明白,我的头疼就是想这件事想出来的。

还有我爹,我更是想不明白。可以这么说吧,我爹把我彻底弄糊涂了。他六十多岁了,还要替我的两个哥哥种地,在他看来,有地就要种,不能让地荒了,也不能把地给了别人种,这是我爹的逻辑。他的这个逻辑还可以这样理解,他是庄稼人,庄稼人就应该种地,或者说,庄稼人种地是天地良心的道理。可我说想回家种地,他就要拿鞭子抽我。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他说我才是二百五,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二百五了,是说我回来种地是二百五,还是说回来种地最终只能和我两个哥哥一样进城当二百五,还是指我不应该说小哥哥是二百五,我说了才是二百五。我弄不明白的是,按照我爹当庄稼人种地的逻辑,他为什么要拿鞭子抽我,又为什么不让我说小哥哥是二百五?如果他替两个哥哥种地,是为了让两个哥哥安心去城里打工,就是说,他在种地和打工上,偏向的是打工而不是种地,那他的庄稼人应该种地的逻辑又该如何理解。

所以,我在初中毕业那一年,先是几乎吃了我爹的鞭子,然后,在年三十夜里,挨了我妈一筷子。然后,那一夜我想了很久,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因为没有想明白,大年初一那天开始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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