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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 勇 :有尊严的小黄

 老鄧子 2019-10-19

小时候,我们家曾经养过两条狗,其中一条不知道怎么走失的。后来父亲去到邻居家抱了一只小黄狗来养。刚断奶,只能吃点软质食物。那时父母忙于农活,吃完饭便收拾农具,提早出工劳动,根本没时间照顾它,喂饭的事就落到我的头上了。为此,我还责怪父亲:“我们自己都不够吃,怎么又去抱一只小狗回来养?”父亲说:“家里有牲畜,养一条看家狗,一有风吹草动,它会出声。”父亲的意思是防止有人偷盗牲畜。此后,我不再提起这事。

每天饭后,我用一个专用的狗碗,把一点剩饭和着米汤搅匀后给它吃。每次都吃得碗底朝天,然后它总是抬头看着我,好像没吃饱似的。我对着它说:“我也没怎么吃饱啊,小黄。”它像很懂我意思似的,一摇一晃地回到狗窝去睡觉了。时光如流水般,一晃,它就长到快与我的膝盖高了。狗是很容易与人亲近的动物,况且还是我亲自把它喂养,当然与我更亲近。它是一条雄性土狗,浑身纯黄,但前爪有点灰色,像沾上了灰烬似的。才几个月时间,个头已经比其他狗要高出许多,看上去落落大方。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它有一双充满灵动的眼睛,它非常会察言观色。

记得有一次婶婶给我煮了一碗面条,那时一碗面条多稀罕啊,但无论婶婶怎么劝,我就是不吃。多年以后,婶婶还提起这件事,说我从小就有骨气。那场面,小黄狗一直在我身边蹲着,我不知道它是劝我吃下,还是自己想吃,抑或学会了拒绝?后来事实证明,它真的在我身上学会了拒绝。在狗类中,也像在人当中一样,有好吃懒做的,仗势欺人的,光说不动和贪图私利的。但这条黄狗没有染上贵族习气,当然,在那段荒寒的岁月,想染上贵族习气也没门。不像今天,物质丰富,狗粮可以自由选择。

我家这条黄狗是个非常驯顺的勤劳者,是个知错就改者,也是通风报信者。它爱主人,尽管主人并没有什么丰厚的食物给它。然而,大自然赋予了狗这样的一种禀性,它依恋着人,是人的忠实朋友和助手,不管这个家庭富不富有。我听母亲说过,狗在变狗以前,也曾经是人,而且不消说是好人。这当然是迷信了。它不喜欢有人对它的抚爱,干完活儿也不要求什么小恩小惠,吃的尽是剩下的饭菜。它终年露宿在一个给它搭建的窝棚里,特别寒冷的时候,它才会在半夜用爪子爪门,我知道是狗冷得受不了,放它进来。它一下就钻到火炉的边上,把身子缩成一团,胆怯地注视着我们,像是在问:“不碍事吧?”

它很少出门闲逛,一般都是与我一起去野外。我在边上割草,一小捆一小捆的放着,它看到我来回拿不方便,它便在后边用嘴将我的草叼到背篓的地方放着。有一次,我看到它将身子放低,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它一个直冲,大概跑了二十多米距离,将一只小兔子抓住。这算是它有生以来,靠自己劳动得到的一顿带荤的丰厚的回报。

有时,它在别处被我同年的小伙伴拿个食物在逗乐它,于是它把耳朵贴着脑袋,眼睛看了看我,好像要征得我同意。我一般不作表示,它觉得不光彩似的,嗅了嗅,又回到我脚下蹲着。有人再逗它,它会屁股对着他们或转身离开,如果再纠缠,它会露出凶相,警告性地龇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吼,同时又表明它并无恶意,只是不想玩而已。

农村办酒席的时候,邻居家的狗都会跑来蹲剩下的残食,我家这黄狗从来不凑这个热闹,它总是安静地在狗窝里待着。记得有一年大干旱,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食物让它吃。许多次,我看到它在呕吐,吐出的全是野菜或草叶。狗毕竟也和人类吃一样的食物,吃草显然不对胃口。一天黄昏,我看见它嘴里叼着一个玉米棒子畏畏葸葸地向它的窝走去。我知道它去干了坏事,一定是跑到邻居家的地里将快成熟的苞谷偷了回来。我拿着一根小木根走过去拍了它几下说:“下次不允许你再干这种事了,你要再这样,别人抓住你,会将你打个半死。”它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趴在地上,将头伸得挨着尘土,像在答应我说:“我一定不会这样了,我错了。”从此,它真的再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

说狗通人性,这话一点不假。有次我去山上砍柴,它跟随我一起去。它去的动机其实是想在山上寻找野味。我一边砍柴,它一边在树林里寻找山鸡或者其他小型动物。它一般是采用蹲守的方式,一旦有山鸡或其他动物路过,它一个飞跃,就会将其扑倒,美餐一顿。我砍柴的时候,不小心从一个高坎上滚了下来,脚被崴着了,当时脚肿得像木桶似的,根本没法行走。它围在我身边左看右看,很着急的样子,不断地用嘴咬我衣服,想拉我起来,我摆手,它知道它无能为力。我用手指了家的方向,并说:“小黄,你赶快回家向大人报告。”它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好像没懂是什么意思。我再重复了几遍,它果然懂了,它用百米冲剌的速度消失在树林的边沿。大概一小时后,我父亲前来将我背回了家。事后我问父亲,这狗怎么向你报信的?父亲说,它一回到家就用嘴咬着我裤角往外拉,我先不知道它的用意,它反复咬着裤角拉,我才知道可能是你在外边出事了。为此,我抱着它狠狠地哭了许多。

一晃两年过去了,它从一个小不点长成了少年,我也刚好进入少年,我们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伙伴,谁也离不开谁。可是生命毕竟有疾病和意外,人如此,狗亦然。一些日子里,我看它精神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饭也吃得少了,我没在意。后来的一天,我翻看它身上,在头的顶部靠右侧有一个洞,已经化脓了,不像是有人击打过,是自然长疮了。我去找酒精来给它消毒,并撒上一些消炎药,可还是不管用,它越来越消瘦。我知道它的生命不久会走到尽头,但又不知道它哪天走,心里总是挂念着它。一个周日的早晨,晨曦从云雾里冒出了头,我起床去拿背篓准备去山上割草。我看到小黄安静地卧着,头偏向一边,姿势始终直挺挺的。我摸了摸,它身上已经冰冷;我摇了摇,它没有醒来。我知道它走了,走得如此的尊严。心里一下伤感起来。

事后,父亲和我将它安葬在自家园地里。我当时还按照道士的仪式给它念经、超度,并用秘密的心念,呼唤一场最古老的丧事。我希望它像母亲说的一样,在来世变成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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