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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乐事

 高天明月图书馆 2019-10-21

少年乐事

@文/麦坦

原文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19年第2期

在上海出差的那几天,我陷入了某种焦虑郁结的状态中。订好的活动临时调整,约好见面的人突然取消,温差陡升而我没带单衣。

一个快要下雨的傍晚,我在徐汇区宜山路坐上920路公车,沿着淮海中路赶往老北门。车上,我戴着耳机听菲利普·格拉斯的钢琴曲,公车在美罗城附近驶入地下车道,再次冒出地面时,出现了闪着普蓝色光芒的现代主义建筑群落。堵车堵了很久,阶梯状下行的音符在玻璃建筑的光滑表面连成了一条线。

少年乐事

车子驶入淮海中路,梧桐树的阴翳往远处延伸,光线在一个个弄堂口外汇聚起来,淡黄色砂岩外墙和雕花栏杆围着红砖洋房,经过一个大的路口,我看到一栋非常具有殖民色彩的西班牙式建筑,两棵高大的棕榈树直抵三楼,窗户外晒着几件内衣,街上,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低着头说着悄悄话。

少年乐事

全世界的音乐盛宴

五十年前,刚上小学的陈丹青在这条路上,看见一台台钢琴被这些洋房里的主人们丢在路边,苏联产的黑胶碟、曲谱、外文书、西洋画片扔得到处都是。

夜幕降临,陈丹青从家里溜出来,像捡破烂一样地收集还没被烧掉的曲谱和黑胶碟。他形容那个场面简直超现实,一场全世界的音乐盛宴在他眼前展开。

八十年代,有个老头出现在这些老弄堂口,在旧书摊前流连忘返。他找到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包括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曲谱。

他用考古学家的发掘精神和热情,在信息不那么流通的时代收集到了海量资料,开始写乐评。国内第一批接触到西方古典音乐的爱乐者受惠于他的乐评,完成了音乐启蒙。

我以前没听说过辛丰年先生的名字。我是个古典音乐的“享乐者”,更贪恋听觉上的快感,对乐器的操练、乐理知识缺乏持久的兴趣,时常想起来就猛读一阵,想不起来就根本不读。

少年乐事

我觉得大部分人可能属于我这种。如果再仔细想想,国内大部分乐评其实对于刚入门的爱乐者并不算友好,喜欢拽专业术语和“乐迷用语”、热衷于音乐厂牌的比较和偏好,也让很多读者无所适从,甚至被吓得不愿再涉足古典音乐。

辛丰年先生的乐评没有这些怪毛病。我喜欢他的没有门槛,他的亲切,他的少年气质,尤其是他的兴高采烈。

在所有的仿作中,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这部随想曲,恐怕最能满足向往西班牙风光的乐迷了。“这的确是阳光耀眼热气腾腾的音乐!”

“在对月夜松风的表现中,咏唱主要旋律用单簧管是非常适当的角色分配,这一运用可作为配器法的名例而永垂不朽了!而衬托着单簧管的领唱,弦乐掀起松风阵阵,那效果也是绝妙的!”

少年乐事

一个真正爱乐者对作曲家的爱是根本藏不住的。他就是控制不住的高兴,每句话都用感叹号。所以,我甚至单纯因为他那股高兴劲儿而高兴。

他在《乐迷闲话》《处处有音乐》里对莫扎特弦乐四重奏的描述,对巴赫《恰空》那种高处不胜寒而又努力攀登之的描述,对穆索尔斯基、斯特拉维斯基、普罗科菲耶夫的民族力的感触,跃然纸上。

乐迷闲话

辛先生的乐评涉及了有关音乐的各个方面。他的写作风格不是那种枯燥沉闷、严格划分阶段和音乐风格的写作手法,而是融合了音乐家个人轶事,曲目最精华之处和他个人的聆乐体验。

在音乐家个人轶事这部分,音乐家们的个性、相互影响而碰撞出的火花导致的音乐风格流变,让我们很容易从大背景上了解了音乐史的发展,弄清不同音乐风格之间的关系。

比如,《处处有音乐》里有一篇《瓦格纳造访罗西尼》,罗西尼是浪漫主义音乐的早期代表作曲家,而瓦格纳的歌剧属于“未来音乐”,他在作曲、指挥、舞台设计等方面的全方位能力诠释了“整体艺术”这个概念。这两个人,一个是前朝遗老,一个是备受争议的作曲家,见面首先聊的话题竟然是怎样对付那些骂他们的人。

我对作曲家之间的八卦欲罢不能,读得津津有味,完全无法免俗,大部分原因是口味如此,也渐渐明白了在任何时代,一个创作者遭遇的诋毁、抨击和压力都远远超过赞美。而且只要你不断创作,就会不断受质疑。

少年乐事

对此,罗西尼的处理方式是:“他们越是要来折磨我,我越是要回敬他们更多的华彩句。他们给我乱加恶名,我报之以三连音。我用弦乐拨奏来对他们冷嘲热讽,不管他们怎样嘁嘁喳喳吵吵嚷嚷,我都会在渐强乐段中用大鼓锤狠敲他们几记,在结尾处用出人意表的效果吓他们一下。

相信我,别看我头上套着假发,那并不是因为那些混账东西损伤了我一根头毛!”

作曲家的心就是一面怎么敲都敲不破的铁皮鼓,你越想锤破它,它响得越大声。

在《乐迷闲话》这本里,辛先生事无巨细地写了各种乐器的流变。有很多人其实不太爱读这个,钢琴什么时候传到中国啊,小提琴的弓怎么从弧形弓(巴赫弓)发展成现在的直弓……

看起来确实没意思,但是我个人觉得非常有用,因为只有熟悉了钢琴的特点,小提琴的发声原理,你才能明白为什么唯独钢琴能够模拟一支管弦乐队的效果,从而有助于交响音乐的普及;明白为什么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很难改编成钢琴曲;明白为什么用不同乐器来配器,一只曲子的效果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论如何欣赏,说到底是要听,反复听,如痴如醉地听,着了魔地听。一首德沃夏克的《新大陆》,辛先生听了至少一千几百遍,而且是那种焚香沐足式地听。我听音乐就更随意一些,在那些焦虑时刻、纠结时刻、难以言喻的时刻,音乐安抚了我。

少年乐事

第一次听到圆号那怪异幽默、带有童话色彩的吹奏,第一次感觉到钢琴音符倾泻而下、激起心头一阵难言的悸动,第一次拿到莫扎特第二十号钢协的总谱,第一次和贝多芬的《月光》面对面……

此后在每一座不同的城市,每个不同的场景,甚至是每一个熟悉的回忆涌上心头时,你明白这些旋律对于你的意义,正如你的感情已经成为这些旋律中的一部分,而旋律成为了你难以言喻的感受实体。你喜爱它,不仅仅因为它是它,而是因为它将无数个“The Moment”变成了魔幻时刻。

这种感受,是听音乐最浅层面的感受,也是最深意义上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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