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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在历史与现实坐标中的“曹铁匠”

 寻梦向天歌 2019-10-21

南翔,教授,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著有小说、散文、评论《绿皮车》《抄家》《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等十余种,非虚构文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

在历史与现实坐标中的“曹铁匠”

——《曹铁匠的小尖刀》创作谈

文 | 南翔

约在三年前,我开始采写一个手艺人系列,第一个采写的是深圳松岗的木匠——宝安区木器农具传人文业成,大伙儿习惯称他“文叔”。当时有一个想法,民间的各类手艺人很多,我首先想采写的是各类匠人(木匠、铁匠、篾匠、箍桶匠、弹棉匠……),亦即那些说说唱唱,蹦蹦跳跳的各类“非遗”暂时不在采写范围。无它,一则儿时的记忆就是各种上门与不上门的工匠,二则正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匠人勾勒、参与和形塑了我们古往今来的日常生活。

写了《木匠文叔》之后较长时间,我想找一个铁匠,找寻迄今仍在传统铁匠铺打铁的老铁匠。

有一年我在乌镇国际当代艺术展上看到一个装置艺术,勾起了很多回忆,触发了写一个中篇小说的念头。这个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停摆了,乃因此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铁匠,中心情节有打铁一幕,可我儿时相关打铁的记忆已近漫漶不清。譬如我曾问及朋友,收割庄稼用的镰刀是否带齿,回答带齿的与不带齿的都有,两相争执不下。我后来判断,南方割稻子的镰刀是带齿的,北方割麦子的镰刀则不带齿。还有镰刀的齿是如何打出来的?以及打制一般铁器的全过程……这些我都需要“重温”一遍才有信心写好小说。

机会来了,一次外出东莞横沥镇,见到四川渠县籍朋友吴平,他热心告知,一个初中的老同学至今仍在老家打铁。商定某日,我跟随他自深圳直飞达州,下机后乘车在高速公路奔驰七八十公里到渠县,再行约四十公里,始到贵福镇。

当街的一个铁匠铺,吴平的老同学何建明早在门口等候。

何氏铁匠铺很是简陋,一个炉子,烟囱从墙边拐弯伸出去,一个砂轮机,一个空气锤,架子上放着打制好的锄头、斧头、菜刀与镰刀。与我儿时见过的铁匠铺略有区别,一是多了空气锤与砂轮机,再是原本的风箱换成了一个小小的鼓风机。

为了让我观看一遍打铁的过程,何师傅信手卷起一团茅草塞进炉膛,几乎同时启动鼓风机,便听轰然一声,炉膛内瞬间变得通红敞亮。他从架子上略一翻找,抽出一根巴掌长短的螺纹钢,用火钳夹紧送进炽热的炉子里烧透,钳出来放在铁毡上两面锤打。复烧,复打,淬火之后,再打、削、磨……便见他的脑门上摔下了一粒一粒的汗珠。

不消多长时辰,一把闪耀着幽蓝之光的小尖刀便在了我们手上传递。

接下来,与何师傅的交流,解答了此前我的一些知识盲点,他告诉我镰刀的齿是冷却之后用錾子快速凿出来的,他用两把镰刀反向扣在一起,给我演示凿齿的过程。另,渠县乡村一年两季,一季稻子一季麦子,且无论割稻还是割麦,用的都是这种带齿的镰刀。此镰刀,与我在赣西农村见过的也不完全一样,不带木柄。何师傅打铁用烟煤,热量大卡最好是6800到7千。

我问打什么最易,打什么最难?

何师傅答,打土钉子最容易,打什么最难?对我而言,没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提出要求,给我一个形制,我都能给你打。

他对老同学吴平说,曾听外面有人要求打一只铁碗,费了三天功夫,上万块钱一只。如果有这等好事,介绍给我好了。

了解后得知,整个渠县,还在打铁的不超过十人,若论全能铁匠,仅何师傅一人而已。

从渠县返回深圳的途中,我就在想,吴平与何建明是两个初中同学,均生于六十年代末期,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便是走向社会,寻找职业,定位人生的转折点。一个选择了留守家乡及自己喜爱的铁匠铺子,整日夹铁抡锤,叮叮当当,火花飞溅;一个到珠三角打拼,从辛苦的打工一族终于跻身到了经商办企业的老板一族。此中如果构思一个小说,自可融会乡村与城市、孤守与走出、放弃与选择、留恋与递进等多重人生与审美命题……

职业、地域以及人生的道途千万种,原本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关键只在于喜欢与不喜欢,有兴趣与无兴趣的分野,才是紧要。倘若说乡村的青壮年全部走出来,那就是好?抑或乡村的青壮年全部固守家园,那才是好?一个社会如果完全用一把收入高低、地位上下、职业尊卑的尺子,来丈量所有的面孔及人生,那注定是呆板无趣的。沉淀了斑驳的理想、志趣和选择的同时,也糅合了丰腴的理解、同情和温柔,才是我们留恋寻常生活的一个坚实的理由。

遂有小说《曹铁匠的小尖刀》。

遂有从写实到虚构。

小说中的“曹铁匠”不是现实中的何铁匠,却不能否认现实给了作者灵感与素材。由非虚构的采写,得到进入虚构的一种思考,一道影像,一个津渡,这是无论艰窘还是从容的生活赐予写作人的福分。

曹铁匠的小尖刀(节选)

文 | 南翔

周日一整天,曹木根都有点心神不宁。

昨天接到老同学吴天放的电话,讲是今天要带一个学者过来采访他。当时他正在维修附近桥梁工地送来的一把吊钳,即使摘掉手套依然两手灰污,几次划拉手机都没反应。接通之后肩颈夹着手机,再戴上手套,没好气地说,采访我?我有啥子好采访的唦!

老同学中气十足道,你不要做翘!人家是前两天特意跟我从深圳过来的教授,陆续采访了几个种麻的、做药的、搞桑蚕的,今天跟我讲起想采访一个铁匠,如是木匠、篾匠、箍桶匠也可以。我头一个想起的就是你,跟他讲,我们初中的一个老班长就是铁匠,当年在学堂里头,他的成绩比我好得多,考起试来,不仅是我,也是包括我们班花集体抄袭的对象。人家教授兴趣蛮大,昨日就想跟过来的。你周日不得关起铁匠铺子,还要生起火来,准备家什等着!

老同学的不由分说既令铁匠曹木根芒刺在背,又让他稍觉安慰。

这种两极违和的谈话感觉,一直伴随两人一道初中毕业三十来年,且随着吴天放在南方的商威日渐壮大,越发彰显。亦即吴天放回来不找他,他会心中煎熬;若是找他,他又脚踩高跷,目光睥睨。

他最后回的一句话还是冷冷的,我一天到晚,忙得四脚朝天呢!

直到下午三时许,一声霸道的脆响从街口传来,曹木根一直绷紧的心思,骤然如江边解缆的船只,悄然松滑。不是天放这小子富贵还乡,哪一个过路客敢把喇叭摁得这般嚣张!

赶紧扯过一条竹椅坐下,将年前女婿送的硬盒中华烟剥开一包放在当胸口袋里,又点燃一支,悠然地抽着,一边吩咐站在路边的老婆去厨房烧水沏茶。

随着车声临近,便见一团白色轰然一声迎面冲了上来,猛然一个拐弯,便听一片尖叫,一辆宝马X5齐齐擦着台阶停在了屋檐下。副驾座上跳下一个中年男子,后座分别从两边下来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很快的,吴天放这小子砰然一声关了驾驶门,旋风一般走到台阶下叫道,客人来了,泡了茶没?口干得很!未等回答,随即介绍,那个空留一缕长发盘绕在额头上的中年男子是孙教授,一男一女两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学子,都是孙教授的研究生,男的叫欧阳,女的姓简。

接下来,吴天放是这样介绍的,曹木根,我两个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以前叫天福乡,现在叫天福镇。打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曹木根同学就是我的学习偶像,也是我的作业抄袭对象。读了初中,尤其是初二以后,他还是我的情敌——当然,我只是他的隐形情敌,无论是他,还是我暗恋的班花,根本不会把我这样的丑小鸭放在他们两个的眼缝里!

孙老师笑道,没想到吴总还是一个小屁孩就情窦初开了,丑小鸭如今成了白天鹅了。

欧阳同学和小简同学更是笑得捂嘴不及。

曹木根蹙起两条浓眉嗤道,听他放肆编天放夜谭!铁匠有意将“天放”两个字念得很重。又道,他在班上从来就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无人比得了唦。

孙老师赞道,那早应该来读我们中文系啊!不过少了一个作家,却多了一个企业家,于公于私,孰得孰失,还不好说啊!

吴天放做一声叹息道,可惜我们都是初中毕业就失学了,那时候,一方面受乡村以及家庭经济条件限制,另一方面也碰不到孙教授这样的好老师指点迷津,好多坎坷,好多颠簸,一头栽到又腥又臭的商海里,游的又是无师自通的狗刨式,几次呛水,差点淹死啰。

曹木根鄙夷道,没听过如蚁附膻吗?你还会嫌腥嫌臭!

嬉笑间,吴天放已经从随身的一只挎包里,抽出一个塑料袋放在椅子上了。

曹木根瞥见那是隐约的两条中华烟,脸上就倏然抹红。老同学每次过来都会给他带点礼品,可是当着陌生老师和学生的面,让他有点尴尬。他不以为然道,你都三十多年不抄我的作业了,如此贿赂一个铁匠,你不怕禾田里吹喇叭,空响?

孙老师带着俩学生退后几步去看邻家铺子。

吴天放给老同学耳语,给你的是软盒中华,如假包换。忽又觍着脸道,上面想抽的,跟下面想抽的不一样,软的比硬的好。

曹铁匠刚要反击,孙老师过来问,这条街恐怕就是你一家铁匠铺子了吧?

曹木根上来台阶道,是啊。整个县里十镇八乡不会剩下两个巴掌的铁匠,讲起什么家伙都能打的铁匠,恐怕也就是本人一个了。

(微信值班编辑:崔国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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