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外贸江湖（1）

似乎所有的记忆是从某一年的九月一号开始的，那时的萧懿才十七岁，遗憾的是这段记忆仅仅持续了两年，然后就是长达十一年分别。

十一年，四千零十五天，很多她的同龄人都经历了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对于萧懿而言，还多了一个离婚。张爱玲说：“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多年前的萧懿对这句话是无动于衷的，甚至还会嗤笑张的矫情，但今天，她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精辟入里。

毕业季，六月，萧懿顶着大大的太阳，听着聒噪的蝉鸣，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来到了这座沿海城市Z。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只能眯成一条缝,她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等绿灯，皮肤在太阳的炽烤下已经发红，此时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放弃家里安排的舒适的工作要一个人跑到外地来打工，此刻她的耳边仍能听到亲爱的阿姨恨铁不成钢的责备，“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毕业生的家长追着我替他们的孩子安排工作，到了你这里反倒是我追着你求着你为你安排工作，现在工作都安排好了，你还不领情。”一想到这里，萧懿就对阿姨心生愧疚，不过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只能一往无前，吃回头草可不是她萧懿的风格。她一贯主张的是 “见到棺材不掉泪，撞破南墙也不回”。

高考填志愿那会儿，家里人轮番上阵，力劝她填报师范专业，这样一毕业就可以回家乡舒舒服服当老师了，以后再找个公务员嫁了，这一生岂不安稳幸福。萧懿坚决抵制这种预设好的人生，或许已经在家待了18年有些厌倦，或许骨子里有不安分的基因，反正她就是不报师范专业，一定要选择自己钟爱的外贸英语。她当时的想法就是毕业后要去一个经济发达的南方沿海城市，沿海意味着有很多机会跟老外接触，经济发达则意味着进出口贸易繁荣，南方就意味着不冷，对于她这样一个怕冷的冻鸟来说，在这一个温暖的海滨城市生活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跟家人对峙了三天后，萧懿还是执拗地填了自己喜欢的外贸专业，为此老妈两天都没理她，不过世事无常，成绩出来后，她的分数居然不够，结果被调剂到了一所师范学院。家人都在偷偷乐，她郁闷了好几天，怀疑是不是上帝也想让她当祖国花朵的园丁，但萧懿毕竟是萧懿，管他什么专业，先去学校再说。

    大学开学第一天，萧懿就郑重其事地问了辅导员一个问题，“我可以提前毕业吗？” 辅导员是个50多岁的大叔，满脸和蔼的神气，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裙子的长发女生笑眯眯地问：“你想提前多长时间啊？”

“至少一年吧。”

  大叔辅导员仍然笑眯眯地说：“可以啊，只要你修满学分。”说完就打算撤了，这时萧懿又追加了一个问题，“我可以同时修两个专业吗，三年修两个专业？” 这下辅导员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心急火燎的女生，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及脚踝的束腰长裙，和当下女生穿的短裙和中裙很是不同，腰间绣着各色零星花朵，高高束起的马尾把一张圆圆的脸衬托得更圆了，因为天热的缘故鼻，她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清澈，睫毛很长，如果不是看到她急切的眼神，这样的女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经中在水一方的伊人，但细看下来，她的两道眉毛虽然长及鬓角但眉梢上扬，乍一看似柳叶眉，仔细端详会发现有一股属于男孩子的英气若隐若现。

打量完这个小女生，辅导员郑重其事地说，第二专业需要在大三时申请，如果你能一年修完就可以和你第一专业同时毕业。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萧懿！”

“好的，我记住你了，萧懿。”祝你心想事成。辅导员说完就走了。

辅导员的答复算是给萧懿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最终逃脱不了读师范专业的命运，但仍然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就业方向嘛，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九月的天气其实没有那么热的，再看周围的环境竟然也顺眼了很多。

按着指引来到宿舍，萧懿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到达的，一共有六个床位，她选了一张靠窗的下铺，一边铺床一边想象着和即将和自己一起战斗的室友们是什么样子。刚铺了一半，从外面进来一个提着行李的女生，高高瘦瘦的样子，戴一副眼睛，因为皮肤白的原因脸上的几颗雀斑特别显眼，不过这倒把她衬得文静中显出几分调皮。这个女孩冲萧懿温柔一笑，“我叫姚玲玲，要不要帮你把被罩套好啊？”说完放下行李就要过来帮忙。她的古道热肠让萧懿莫名地对这个女生产生了一种天然的好感，但她没想到未来的三个寒冷的冬天就他们俩会挤在一张床上取暖。萧懿看似外向活泼，实际内心清冷理智，很少人能走进她的心里。按照她自己的感觉，只有她的同类才能和她成为闺蜜，像姚玲玲这种小白兔型的女孩子不是她的菜，但没想到她们在三年了成了最好的朋友。

毕业后，姚玲玲是最早结婚的，也最幸福，也许这种性格的女孩和谁在一起都会幸福，因为她走到哪里都会把温暖带到哪里。

剩下的四个室友也陆陆续续赶到的，林佩，后来的学霸，敏感而博爱，就连拒绝别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伤到别人；柳艳，最卡哇伊的小女孩，比班里的人小两岁，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每次萧懿看到人家写的字坚毅挺拔，龙飞凤舞都无比羡慕，在写字这方面恐怕这辈子只有羡慕的份儿了；夏颖，清丽如菊，平时话不多，很喜欢一个人躺倒床上静静听音乐；于小青，外冷内热的女孩，也是后来我们后来奉之为“情圣”的家伙，大学四年她的主要战果就是把学校附近一个租书店里所有的言情小说都读了一遍，我们五个预言，别看她平时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淡淡的神情，说不定哪天就做了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事实证明，我们的预言是正确的。姚玲玲有次跟萧懿说，言情小说害人哪，以后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女儿，绝对不能读太多的言情小说。

开学后的日子过得挺快的，为了尽快实现早毕业的愿望，萧懿在学校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书本上，除了教室、图书馆、自习室和宿舍，她几乎很少踏足其他地方，最多就是周末和室友们周末一起逛逛街。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有点单调，但更多的是充实和快乐，这些快乐自然来自那五个家伙，比如在自习室自习遇到下雨，肯定会有人送伞，在手机还没普及的年月，送伞人会一间自习室一间自习室地找，直到找到那个人；生病了，会有人帮忙买药和打饭。萧懿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周末外出遇到大雨，她被困到了一个书店里，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看到林佩拿着一把伞出现了。后来萧懿才知道，那天她们宿舍全体出动去找她了，大家相约若找不到就回宿舍集合。

多年以后，尤其是工作后，每当萧懿回想起大学三年和室友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会感动得眼睛湿湿的，感叹何其有幸和五个善良可爱的女孩朝夕相处了三年，以至于每次午夜梦回，总会来到B栋406,眼前景象依旧，姚玲玲还是坐在凳子上孜孜不倦地攻普通话，时不时问萧懿怎么样才能不把化肥读成化回；柳艳坐在窗前在画板上写写画画；林佩坐在床上看着专业书，于小青像往常一样沉浸在她的浪漫的言情小说里；夏颖在床上听着MP3。梦醒后有些伤感，再也回不去了。

三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在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后，萧懿信心满满地走出了教室，她知道她的大学生活即将提前一年结束，而她也早就通过之前的一些社会实践在南方的一个一线沿海城市找到了一份她早就想做的外贸业务员职位。

萧懿早就想好了，努力工作几年，等到积累了一定的客户群和资源，就可以做一个自由的SOHO，财务独立，工作时间和地点也自由，可以一边旅行一边工作。如果客户够多，订单够多，开一家外贸公司也不是没可能的，反正外贸公司不像传统的企业前期要投资很多钱。想着自己规划的人生路线，萧懿对自己说：“加油！”

绿灯亮了，萧懿快步走过人行道，想尽快找一个荫凉处休息一下，太阳把她晒得蔫蔫的，今天是报道第一天，她可不想第一次出现在公司就一副蔫头耷脑的形象。到公司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人事部的一个很Q的小姑娘给她填了一份员工入职表，然后带她去了公司的集体宿舍。

这是一个双人宿舍，小姑娘告诉她按照公司规定，入职三年以下的员工住的都是双人宿舍，超过三年就可以申请单间，她的室友会晚几天到。萧懿环视了一下宿舍，发下家电家具都齐全，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这样的住宿环境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小的窃喜，但就是不知道未来的室友是不是好相处呢。谢过这个很卡哇伊的小姑娘，萧懿开始整理行李，她一边整理一边想着即将到来的第一份工作，希望能马上进入角色，明天是六月二十四，以后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就是她萧懿的独立日啦。

第二天一早，萧懿提前了一个小时到办公室，她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的人，没想到外贸部的经理Ja林昀已经在那里了。萧懿是认识外贸部经理的，面试的时候打过交道，一个35岁左右的典型的广东男人，个子不高，精瘦，全身上下都透着精明，一口地道的广式普通话和广式英语，据说之前是做技术的，非英语专业出身。萧懿回想起面试那天这个瘦小的男人用浓重的广东英语问“what’s your name and your major”的时候都忍不住发笑，她觉得有点滑稽，一个非英语专业的人面试她这个拥有高级口译证书的专业人士。不过也好，要是万一面试官是个ABC或者CBC，或许就不会这么容易过关了。那天面试完，萧懿从二楼刚到一楼大堂，就接到人事部录用通知的电话，想到这里，她还对当天的表现有点小骄傲呢。

看到萧懿提前到到办公室，Jay冲她点头示意了一下，神情淡然，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说实在话，萧懿不喜欢被别人掌控的感觉，不过她对这个能这么早到办公室的上司还是蛮尊重的，一方面人家至少在上班时间上以身作则，另外一方面以后要跟着人家混了，总要表现得恭恭敬敬才好。Jay告诉萧懿最前面的那张电脑桌就是她的位置，后面还有两张桌子，她想，那一定前辈的位子了。刚打开电脑，电话就响了，萧懿迅速抓起电话问哪位，原来是Jay的电话，让她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来到Jay的办公室，她给了萧懿一张表格，说：“你的工作职责已经在表格上列出来了，回去看看，有不清楚的可以问我，虽然你应聘的是外贸业务的岗位，但每个业务都还要跟一部分订单，大公司的业务和跟单是分开的，但因为我们的公司不够大，所以业务员除了要把自己的订单从头到尾跟进之外，还要跟进之前辞职员工留下的订单。我每天会把询盘汇总分给你们三个，每个人只能跟自己的询盘，如果客人下单，你就要及时把排产单交给生产部，为了确保按时交货，要盯紧，要不然生产部那帮人就会觉得订单不急，最后延误交期。

另外，订单完成前一周你就要联系货代订舱，尤其是在旺季，必须提前订舱，要不然会没有仓位，至于头程公司和拖车公司，如果买家不指定就用我们固定合作的公司。船开后三天左右出提单，收到提单要第一时间寄给客户，我们做的是FOB价格，客人收到提单后你的任务才算完成；还有，你会用PS和AI吗？如果不会尽快学，客人的包装设计都是业务员负责的，除非特别复杂我们才请设计公司。基本工作流程就这些，还有疑问吗？萧懿看了看表格，很干脆地说，没有了。

“那好吧，第一周你先把公司的产品熟悉一下，第二周我再分询盘和订单给你跟”， Jay说。

“能不能从今天开始呢？入职前我在学校已经把公司的产品了解透了，除了公司内部的价格不知道，其他都知道，而且我现在已经能把公司的产品拆了再组装起来。

 Jay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诧，他指了指办公桌上摆放的样品说“你去把它拆了再组装起来。” 萧懿拿了螺丝刀，花了五分钟把样品拆了又组装好。Jay看着组装好的样品，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懿一眼，说:“不错，你先回去吧，上午会把询盘和每款产品的价格给你，你可以从今天开始接触业务和跟单。”

回到座位上，迎面走过来一个男生，两人目光接触，那男生礼貌地冲萧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萧懿有一瞬间的眩晕，那种含笑的目光，温润如玉的感觉猛然把一个人拉回到她脑海中，他是林昀。

萧懿一向镇定自持，表面上一副袅袅婷婷的样子，但内心其实霸道专横又敏感，尽管她总是极力表现得如同淑女，行事却一不小心出卖她，总而言之她很像一个综合体，有着王熙凤和林黛玉的内心，却长了一副薛宝钗的模样。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温柔的表象中隐藏了一颗霸道而神经质的心。萧懿和林昀高中同班两年，高中生活虽然又压抑又辛苦，但因为有林昀的存在，时间也过得蛮快的。她记不起和林昀第一次说话的时间和地点，也忘了说过些什么，他俩就像N极和S极的两块磁铁，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早恋在高中是个禁忌话题，林昀是班长，自然要以身作则，所以他俩每天只有在晚自习结束回宿舍的路上，在人群中独处三分钟。林昀对萧懿说“我们的前世一定是两株同性的植物，或长在河边，或生在山谷，树树根和之感都纠缠在一起，不离不弃。”

或许世界上真得有一种感情是不建立任何基础之上的，无关物质和精神，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互相吸引，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对方都能捕捉到另外一个人想要表达的准确信息，甚至他们一直做着相同或相似的梦。

   高三她转到了另外一所高中，一个月后，林昀曾经坐车到萧懿的高中看过她一次，

那一次在他们沿着校外一条通往铁路线的小路一直走了很远，谁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这个时候一辆火车鸣着长长的笛声，浩浩荡荡地越开越近，巨大的轰鸣声让人感觉地都在摇晃，林昀忽然大声喊道，“萧懿，我们未来一定会在一起的！”仿佛淬不及防，萧懿的手就被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大概两三秒的空白期，头很晕。那天是萧懿十七岁的生日，她的青春从十七岁生日那天正式开始。

火车远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分别前他俩相约大学见。为了专心学习，两个人还约定高考前不再联系，填志愿的时候一起填。但没想到那竟是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高考完，萧懿兴冲冲去找林昀，但怎么都找不到，林昀的好哥们儿也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萧懿没有找到林昀,她最后只能一个人去填了志愿。她想着等过几天找到林昀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批评他不讲信用，台词她都想好了，可是在漫长的一个暑假，林昀并没有来找他，也没有他的任何信息，一直到大学开学前夕，她在学校的张榜公布栏上才看到林昀被一所北方的财经大学录取，和她读的师范学院南辕北辙。那个时候她只想到了一句诗“相隔万余里，各在一天涯。”

    大学开学前夕，萧懿偶遇林昀的同桌刘旭然，他和林昀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萧懿连忙上去问有没有林昀的消息，刘旭然说昨天林昀已经去报道了，说完他很奇怪地看着萧懿问，你们一直没有联系吗？”萧懿平静地说，没有，可能大家都太忙了。

接下来是大学报道，军训，上课，忙忙碌碌的生活让萧懿再无暇顾及其他了。在寒假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林昀没有到场，倒是刘旭然把林昀的宿舍号码和QQ号码都给了萧懿。过完寒假学返校第一天，萧懿就拨通了这个号码，接电话的正好是林昀，林昀接电话的口气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冷淡，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几次冷场，还是萧懿充分发挥了她没话找话的特长没有让气氛太尴尬，最后实在无话可说，就说现在要去上课，以后再联系云云。挂掉电话，她忽然觉得脑子中又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头很晕。同样的感觉，一个宣告青春的开始，一个宣告青春的结束。

再见林昀，再见，我的初恋。

时光荏苒，四年时间转瞬即逝。

作者简介：冉凌燕，江湖人称Tess老师,外贸圈浸染十余年，目睹圈内各种云谲波诡和尔虞我诈，因此变得时而腹黑，时而很二；酷爱历史和哲学，《红楼梦》骨灰级粉丝，喜静，独居动物，排斥一切社交活动，偶尔兼职算命先生或催眠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