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在大学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话确实在理:“你爸和你妈伤害了你,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他们的确伤害了你。” 当时,我生下儿子不久,便重返学校修读临床心理学。 脑中想着孩子,手头却还要准备期末论文,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容易留意到那些论述父母如何害了孩子的研究。 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出任学校家长教师联合会主席的麻辣老妈,每天孩子回家都奉上牛奶与亲手烘焙饼干的妈妈,会培养出完全不同的孩子。 但我们多数人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而在这个区间,很多事情一不小心就会做错。 作为一名妈妈,我很想做对。但是,什么才是“对”呢? 过去所有研究——从约翰·鲍尔比的“依恋理论”到哈里·哈尔洛的猴子实验——都表明: 如果不能精确解读你的孩子,误解了他们的信号,或者给予他们的爱太少,几十年后,他们就很可能会走进心理治疗诊所(如果有足够的钞票支付这笔帐单)。 坐在沙发上,靠着一盒纸巾,声泪俱下地回忆着妈妈对他做了什么,爸爸又没做到什么——每周50分钟,有时长达数年。 后来,我作为心理治疗医生,主要工作就是重新当一回这些来问诊的孩子的父母,提供一种“矫正性情感经验”,让他们无意中将早期的被伤害的感觉移情到我们身上,然后给出不同的回应——与他们童年期所得到的相比,更加体贴、更具共情的回应。 这些孩子什么都有 但就是不快活 我头几个病人,几乎是教科书上的范本。当他们诉说不幸童年时,我毫不费力地就能将他们的伤心与成长经历联系起来。 但很快,我遇到了一个例外,这个姑娘20多岁,聪慧美貌,姑且称她为丽齐。 她告诉我,之所以来咨询,是因为她“就是不快活”。她还说,令人沮丧的是,她找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对什么不满。她明明有一对“棒极了”的父母,两个出色的手足,支持她的朋友,极佳的教育,很酷的工作,健康的身体,漂亮的房子。 她的家族史上,没有抑郁症或焦虑症病人。 那为什么她老是失眠呢?为什么总是犹疑不定、怕犯错误、无法坚持自己的选择呢?为什么她认为自己不像父母一直评价的那样“惊人”、觉得“心中总有一个空洞”呢? 我的沙发上坐满了二三十岁的成年人,自述患上忧郁和焦虑,很难选择或专注于某个令人满足的职业走向,不能维持良好的“亲密”关系,有种空虚感或缺乏目标感——但他们的爹妈无可指摘。 父母拼尽全力 孩子却哭诉空虚 起初,我很怀疑这些人的陈述。童年一般都不完美,那么,如果他们的童年很完美,为何会如此迷茫、不自信?这跟我学过的知识背道而驰。 但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相信他们并无粉饰或曲解。 他们真的拥有关爱备至的父母:
一句话,这些父母很“体贴”,投入地引导我的病人们顺利通过童年的种种考验和磨难。 作为一个力不从心的妈妈,我常会在听病人陈述时,暗自奇怪这些伟大的父母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为了给孩子提供正确的养育,我们拼尽全力,而他们长大之后,却坐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诉说他们感觉空虚、迷惑、焦虑。 我读博士时,学院里的临床焦点在于缺乏父母体贴如何影响孩子,谁都没有想到问一问:如果父母过度体贴的话,这些孩子又如何呢? 过度保护剥夺幸福感 在美国,育儿一直是个争议话题,因为风险太大,而各派学说难有定论。在不同门派之间,一直剑拔弩张:亲密育儿派 VS 严格教导派,儿童中心派 VS 家长中心派,社会风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所有育儿法的根本目的是一样的:将孩子培养成未来充满幸福感的成年人。 不过,近年来出现的变化是:人们对幸福的看法和定义不同了。 如今,光是幸福还不够,你得更幸福。美国梦以及对幸福的追求已经从“寻求大致满足”变异为“你必须任何时候、各个方面都幸福”。 “我幸福,”格雷琴·鲁宾在畅销书《幸福工程》中写道:“但我还应该更幸福。”这种追寻已经风靡全美,变成一场举国运动。 为了消解这种空虚,她开始了一段“幸福旅程”:列出行动清单,每周一买3本新杂志,不断收拾衣橱。 接着,她揭示了所谓“成年的奥秘”之一:“幸福并不总让你感到幸福。” 把幸福作为目标来追求 只会导致灾难 现代社会学研究支持了她的说法。“幸福作为生活的副产品,是很棒的一个东西,”斯沃斯莫尔学院社会学教授巴里·施瓦兹说,“但把幸福作为目标来追求,只会导致灾难。” 现代很多父母正是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这个目标,却适得其反。 我和同事由此开始怀疑:会不会是父母在孩子小时过于保护他们,避免让他们不幸福,才剥夺了他们成年后的幸福感呢? 当学步儿在公园里被石头绊到,刚刚倒地,还没来得及哭呢,一些父母就会飞扑过来,抱起孩子安慰。这事实上剥夺了孩子的安全感——不仅在游乐场,而且在生活中。 如果你不让孩子体验那刹那间的困惑,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噢,我跌倒了”),让她先把握跌倒的挫折感,并且试图自己爬起来,她就不会知道难受是什么感觉,以后在生活中遇到麻烦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些孩子上大学时,会因为最小的麻烦向父母求救,而不会自己找办法解决问题。 假如,当孩子被石头绊倒,父母允许她自己恢复一秒钟,再去安抚她的话,孩子就学习到:“刚才有一秒钟挺吓人的,但我现在没事儿了。如果有不快的事情发生,我能自己摆平。” 波恩说,多数情况下,孩子会自己应付得很好,但很多父母永远弄不懂这一点,因为他们忙于在孩子不需要保护时,过早伸出援手。 回忆起儿子四岁时,我一个朋友死于癌症,我当时第一想法是:不能告诉他。毕竟他都不知道她病了。而且我读过的所有育儿书都说,得知亲友的死讯对于孩子来说太可怕了。 最终,我把真相告诉了儿子。他问了很多问题,但并未因为震惊而昏倒。总之,用波恩的话说,我对儿子的信任,让他更加信任我,并最终更有安全感。 通过告知他这件事,我传达了一个信息:我相信他可以忍受悲伤和焦虑,而我会在一旁帮助他度过难关。 如果不告诉他,则传达了另外一种信息:我觉得他处理不了难受。而这正是很多成人每天以隐含的方式向孩子传达的信息(相关文章《荷兰人如何引导孩子直面死亡》)。 孩子不喜欢同车的同学 父母就亲自开车送他上学 哈佛大学讲师、儿童心理学家丹·肯德隆表示,如果孩子不曾体验痛苦的感觉,就无法发展“心理上的免疫力”。
洛杉矶临床心理师温迪·莫格尔,10年前出版了《放下孩子》一书后,成为美国多所学校的顾问。 她告诉我,过去几年间,“茶杯”式新生越来越多——他们是如此脆弱,稍稍碰壁,就有可能碎掉。 “父母出于好意,在其整个童年期替他们消化掉了所有的忧虑,”莫格尔评论说,“结果他们长大后不知如何面对挫折。” 大学聘用的“家长驱逐员” 这也许就是丽齐那样的病人,最终会出现在心理医生面前的原因。 “即便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父母,你还是会经历不那么开心的时光,”洛杉矶家庭心理师杰夫·布卢姆说,“一个孩子应该体验正常的焦虑,才会有适应性。如果我们希望孩子长大后更加独立,就应该每天为他们将来的离开做好准备。” 去年十月,在为《纽约时报》撰写的一篇文章中,路易斯安那州一名妈妈瑞内·巴彻,描述了送女儿去美国东北部上大学后她的空虚感。 巴彻本来想从其他身为人母的朋友那里得到一些安慰,没想到人家正忙着给孩子的大学宿舍买冰箱,或者冲回家帮助中学生孩子关电脑。 于是巴彻也不时去女儿宿舍,找各种借口挑剔女儿的寓友,以帮忙搬家为由待上很久,开始她辩解说是为了女儿好,但最终承认:“人家所说的‘直升机父母’就是我这种人。” 巴彻这样的妈妈并不罕见。莫格尔说,每年开学时,父母们赖在校园里不走,大学管理者不得不动用各种招数“驱赶”新生父母。 芝加哥大学在开学典礼结尾时加了一曲风笛演奏——第一曲带领新生到下一个活动场合,第二曲意在把家长从孩子身边赶开。 佛蒙特大学聘用了“家长驱逐员”,专门负责把紧跟不放的家长挡在门外。很多学校还指定了非正式的“家长接待院长”,专门对付难缠的成年人。 近几年,有很多文章探讨为什么那么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拒绝长大,但问题往往不在于孩子拒绝分离和个体化,而在于父母阻挠他们这样做。 哈佛大学的肯德隆还观察到,由于我们比祖辈生的孩子更少,每个孩子都变得更加珍贵。与此同时,我们从孩子身上索求的也更多——更多陪伴,更多成就,更多幸福。在此过程中,无私(让孩子幸福)与自私(让我们自己高兴)界限越来越模糊。 我回忆起和一名夏令营营长的对话。她当时在对我介绍我儿子那个年龄组的活动,当说到篮球、T-ball、足球等时,她飞快地说,“当然都是非竞赛性的,我们不鼓励竞赛。” 我忍不住笑起来,竞赛原来是洪水猛兽啊,孩子们避之惟恐不及。 选择与安全感 讽刺的是,在很大程度上,自信与一个人将来会否开心关系不大,特别是当自信心来自不停的宽容和表扬,而不是来自真正的成就时。 研究表明,能预示一个人将来是否充实和成功的是坚定性、适应性和接受现实检验的能力,具备了这些品性,人们才能顺利过日子。 但现在,很多孩子没有机会学习这些品性。 幼儿园老师简对此深有感受,她举例说: 一位母亲送孩子来上学,她忙着签到时,孩子跑到一边玩,跟另一个孩子发生了冲突。她的孩子先拿到了卡车,但另一个孩子把它抢走了。 俩人争吵了一会儿,那个孩子拿了一辆旧卡车扔给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看到取胜无望,也就接受了这种安排。 但妈妈不干了,跑过去讲道理,说“这不公平”,要求那个孩子把卡车还回来。“你看,孩子本来没事了,她的孩子很有适应性,但她破坏了这一切。 “我们的确教孩子不要抢玩具,但这种事时有发生,孩子需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 另外一位从教17年的幼儿园老师则说,这些年来,父母越来越多地干涉到孩子的成长之路。“入学后,孩子会意识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这对他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因为在某些时候,别人的感受的确比他们的更重要。” 这位老师还说,还有很多父母,自以为设定了限制,事实上却没有。当孩子缠着要买冰淇淋,家长先是拒绝,几经谈判后却让了步。 “每年都有家长找到我,问‘为什么孩子不听我的话?为什么她不能接受拒绝?’我会说,‘孩子之所以不能接受拒绝,是因为你们从来不拒绝。’” 斯沃斯莫尔学院社会学教授巴里·施瓦兹认为,那些充满爱意的父母每天给孩子很多选择,结果却出乎意料。“我们这个时代的理念是:有选择是好的,选择越多越好,”他说,“但这不是事实。” 当选择更少时,孩子更有安全感,更不焦虑。较少的选择帮助他们专注于某事,这正是日后生活所需要的。 研究显示,专注于某项工作给人更大满足感,那些总是面对很多选择的人常常落在后面,”施瓦兹告诉我,“我的意思不是说别让孩子尝试各种兴趣或者活动,而是应该理性地给予他们选择。 很多父母告诉孩子,‘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随时退出,如果不是百分之百感兴趣,可以去尝试其他。’那么,当他们长大后以同样的方式生活,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当我们给孩子提供无数选择的同时,就向他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他们有资格过完美生活。恰如哈佛心理学家丹·肯德隆所言:“当他们感觉不爽,就会有另外一种选择摆在面前。” 父母的焦虑之下潜藏着一种信仰,那就是:如果我们做对了,孩子不仅会成长为快乐的大人,而且会成为让我们快乐的成年人。 这是一种误会,养育虽然重要,却不能胜过天性,而且不同的养育方式适用于不同的孩子。 我们可以让孩子接触艺术,但不能教给他们创意;我们可以保护他们免受下流同窗、糟糕成绩等各种因素的伤害,但在人生中他们总会遇到不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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