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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王蒙|王蒙:人民艺术家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9-10-22

王蒙(1934—),祖籍河北沧州,生于北京。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原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其作品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前进道路上的坎坷历程。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誉。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2015年《这边风景》获茅盾文学奖,2019年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一辈子的活法

| 王蒙

有人说我是成功者。什么是成功呢?名位吗?金钱吗?我不是化外之民,我在乎人间诸事,但是我确有粪土名位与金钱的记录。你有吗?

我寻求的是感动的体验,或云:将这种体验视为人间走这一趟最重要的目标。

我走上了文学,走入了革命,因为文学与革命感动了我。同样的感动常常表现在音乐的征服上。

而文学作品,正是我的歌,我的交响,我的协奏,我的节奏与旋律。

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想不清楚: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永恒。关于学问,关于榜样,关于意义,关于牺牲,关于价值,关于快乐。

但是我已经生活在世间,我已经生活在祖国,我已经生活在地球上人类中太阳下面。我至少应该真正地感动一辈子,我至少一辈子应该有几件,颇有几件事真正让我感动。

感动就是为体验生的与死的滋味,就是到银河系、到大地、到神州河山中走一趟的滋味。

我的感动并不,一点也不艰深,不各色,不自恋和顾影自怜。一座山峰,一片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树或者小苗,一叶扁舟,一钩残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阳,时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极致。

西班牙格拉纳达的阿拉伯花园与比利时布鲁日的建筑,颐和园里的谐趣园与西湖边的平湖秋月,已经足够我感动得潸然泪下。连续听或者唱几首我所喜爱的乐曲,已经使我觉得此生再无所求。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伟大也可能渺小,你可能幸运而且得到公众宠爱,你也可能总是被误解,被错会了意。

高尚有高尚的代价,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无耻有无耻的火爆,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气。然而你活一辈子总该有几次体验的充盈,充盈的感动。

感动里有幼稚的伤感……对此,我作过反省,我还会作反省的。然而我更加珍视更加自信的是一种坦诚,一种胸怀和境界,是那阴暗的、肮脏的、狭窄的、渺小与无能的人儿一辈子也够不上、摸不着、更理解不了的坦诚,明朗与善良。

是落泪后的含笑,是伤痛后的释然,是奉陪后的告辞,是对别人伤害的忘记,是永远对人抱着期望,是其乐在我的主动。

    我明朗还由于我没有过分的贪欲与野心。Every dog has it's period,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这是英国谚语。自然满足人的需要,却不能满足人的贪欲,这是印度圣雄甘地的名言。

       我的善的信仰与对于快乐与幸福,健康与诚信的追求是分割不开的。我坚信阴暗损毁着细胞,而善意是一种营养,是清洁的空气,是润泽的雨露。

善的结果接近谦虚,接近耳聪目明,接近天籁地籁与人籁,接近宇宙固有的灵动与启示,接近生活与百姓,接近时代的变迁,接近淳朴的乐天与单纯的生趣。

我相信智慧是清明的与流动的,我不会闭目塞听,自以为正确,自己把自己装到狭小的匣子里,再把匣盖用钢钉钉死。

我相信人应该以大脑来思考而不是靠内分泌来判断。我相信智慧是一种美。有了智慧才有了理解,才镇定了在恶意与灾难面前的自己。

智慧在于理解,理解天文和地理,理解人文和宇宙,理解那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与道理。智慧在于沟通,沟通人情人性,沟通邻居与万国,甚至沟通您,您这位心怀叵测的老兄。

有智慧的人不再愤愤然,不再急赤白脸,不再冤屈窝囊。对于世界和人,不抱过分的幻想也不抱过分的悲伤,不感到太多的一相情愿,也不感到太多的失望,不轻易将谁谁视为寇雠,也不视为救星与再生父母。

 智慧还是一种宽宏。

 所以我越来越追求包容与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沟通性、可结合性、可互补性。我相信善良和善良终会坐到一起,而凶恶和乖戾终究会日暮途穷,气息奄奄,直至寿终正寝。

面对这样多的纷繁与曲折,误读与偏执,我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包容与整合,一个是超越与原谅。

而原谅旁人的目的是原谅自己,人最最容易伤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狭隘,心怀怨恨,伤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

当你原谅了某些宵小,也就意味着你完全不必要去在意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必要在无聊的针尖麦芒上费时间与精力,你给他或她留下了足够的转弯的空间,也就是为自己留下了减少一个蚊蝇增加一株花草的可能。

原谅了他人就是保护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抚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信心。起码你相信自己完全不是那些小动作所能奈何的。

问题全在选择,你选择了高雅,你必须轻蔑那一切的低俗。你选择了善良,你必须以德报怨,化仇为友。你选择了凭作品吃饭,你就不要再盯着任何头衔与权力。



无为是一种境界

|王蒙

一位编辑要我写下一句有启迪的话。我想到了两个字,只有两个字:无为。

我不是从纯消极的意思上理解这两个字的。无为,不是什么事也不做,而是不做那些愚蠢的、无效的、无益的、无意义的,乃至无趣无聊,而且有害有伤有损有愧的事。人一生要做许多事,人一天也要做许多事,做一点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并不难,难的是不做那些不该做的事。

比如说自己做出点成绩并不难,难的是不忌妒旁人的成绩。还比如说不搞(无谓的)争执,还有庸人自扰的得得失失,还有自说自话的自吹自擂,还有咋咋呼呼的装腔作势,还有只能说服自己的自我论证,还有小圈子里的唧唧喳喳,还有连篇累牍的空话虚话,还有不信任人的包办代替其实是包而不办,代而不替。

还有许多许多的根本实现不了的一厢情愿及为这种一厢情愿而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活动。无为,就是不干这样的事。无为就是力戒虚妄,力戒焦虑,力戒急躁,力戒脱离客观规律、客观实际,也力戒形式主义。无为就是把有限的精力时间节省下来,才可能做一点事,也就是——有为。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无为方可与之语献身。

无为是效率原则、事务原则、节约原则,无为是有为的第一前提条件。无为又是养生原则、快乐原则,只有无为才能不自寻烦恼。无为更是道德原则,道德的要义在于有所不为而不是无所不为,这样,才能使自己脱离开低级趣味,脱离开鸡毛蒜皮,尤其是脱离开蝇营狗苟。

无为是一种境界。无为是一种自卫自尊。无为是一种信心,对自己,对别人,对事业,对历史。无为是一种哲人的喜悦。无为是对于主动的一种保持。无为是一种豁达的耐性。无为是一种聪明。无为是一种清明而沉稳的幽默。无为也是一种风格。


幼稚的标志

|王蒙

我们常常议论到某个人的时候说,谁谁比较幼稚,谁谁不够成熟,谁谁比较老到。那么请问:成熟和老到的标准是什么?成熟和幼稚的区别点是什么?

很抱歉,我不能不说到一个方面,那就是对于恶的认识与对付恶的本领。

很遗憾,人生中,社会中还有许多的不善,还有许多的恶,幼稚的人碰到这种不善和恶,会很伤心,很意外,很痛苦,很没辙,甚至会在最初的几次打击后颓然垮台,或者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或者走向了悲观和颓废,或者随波逐流自己也变成了不善和恶。

这种遇恶则全无办法,遇恶则大呼小叫,遇恶则上当受骗,遇恶则精神崩溃,或者铤而走险,变成了一个偏激者、破坏性的愤世嫉俗者直到冒险者和恐怖者——可以说,这些确是一个人相当幼稚的标志。

而一个成熟和老到的人,则会坚定不移而又从容应战巧妙应对,化被动为主动,从恶的挑战中寻找善的契机,化不善的因素为善的因素,至少也要战胜恶,转化恶,而弘扬善,直到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直到出淤泥而不染。

从来不与恶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不在恶面前垮台自杀,也不变得那么恶却是必须的与有用的。而我们的文化传统、出版规则,直到政策法令又是偏向于不谈,至少是不多谈、不深谈人间的恶的——对此,我倒没有太多的异议,因为这里确实有一个现实的考虑,当人们的素质还相当不理想的时候,你谈恶谈得太多也许客观上变成了教唆为恶。

我无意在这里讨论出版的普泛性原则、适应性原则、与价值性原则的悖论,我只是说,仅凭书本知识是不够的,人们会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把书写全面出全面,你也会因了各种理由而没有读全面。人们有时候会在书中选择甜美,而忽略了苦咸辣涩酸,人们倾向于选择芳香而对腥臭视而不语。

人们会接受随大流,而省略了或者干脆是回避了,或者干脆是隐瞒了一些不雅的东西,或者奥妙的东西,或者过于敏感的东西。即使没有任何回避和隐瞒,也没有一本书是专门为你的此时此地而写出来的,相反,那些书是书的作者针对他或她的彼时彼地的情况和问题而写出来的。

这样,我们就必须善于实践,善于思索,善于区分,善于分析和总结概括,善于从各种不同的情况、不同的成败得失中找出规律、找出学问,琢磨出点玩意儿来。甚至学语言这种比较“死”的东西也是这样,从书本上学好发音和口语是很难的,你只有努力去听,一次一次地反复听,听以你要学的那种语言为母语的人是怎样地说话、怎样地发音,再不断地与自己的说话、自己的说法、自己的发音相比较,才能找到毛病有所改进。

阅读对于学语言的意义不仅在于读懂了你正在读的东西,而且更在于从阅读中学习别人的修辞造句,学习别人的表达方式和表达技巧。同样一句话也许能有几十种直到几百种说法,其中只有一两种对于此时、此地、此境、此人才是最适合的。

怎样在不同的情势,不同的讲话者的身份与不同的对讲者的身份上选好这一种或两种最佳说法,这是任何语言读本上都无法讲清楚的,只有自己通过无数范例,包括反面的事例去总结经验,去学得更聪明、更能干些。


在声音的世界里

|王蒙

人生因有音乐而变得更美好、更难于被玷污、更值得了,不是么?

我至今忘记不了孩提时代听到过的算命瞎子吹奏的笛声。寒冷的冬夜,萧瑟的生活,一声无依无靠的笛子,呜咽抖颤,如泣如诉,表达着人生的艰难困苦、孤独凄清,轻回低转,听之泪下。不知道这算不算我这一生的第一节音乐课。

我慢慢知道,声音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无影无踪,无体积无重量无定形,却又入耳牵心,移神动性,说不言之言,达意外之意,无为而无不有。

我喜欢听雨,小雨声使我感觉温柔静穆和平,而又缠绵弥漫无尽。中雨声使我感到活泼跳荡滋润,似乎这声音能带来某种新的转机、新的希望。大雨声使我壮怀激烈,威严和恐怖呼唤着豪情。而突然的风声能使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在一起,风声雨声混在一起能使我沉浸于忧思中而又跃跃欲试。

我学着唱歌,所有的动人的歌曲似乎都带有一点感伤。即使是进行曲谐谑曲也罢,当这个歌曲被你学会,装进你的头脑,当一切都时过境迁的时候,记忆中的进行曲不是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温柔么?即使是最激越最欢快的歌曲,一个人唱起来,不也有点寂寞吗?一个真正的强者,一个真正激越着和欢快着的人,未必会唱很多的歌。一个财源茂盛的大亨未必会去写企业家的报告文学。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大约不会去做特型演员演革命领袖。一个与自己的心上人过着团圆美满的夫妻生活、天长地久不分离、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的人,大概也不会去谱写吟唱小夜曲。

莫非,艺术是属于弱者、失败者的?

我喜欢听单弦牌子曲《风雨归舟》,它似乎用闲适并带几分粗犷的声音吐出了心中的块垒。我喜欢听梅花大鼓《宝玉探晴雯》,绕来绕去的腔调十分含蓄,十分委婉,我总觉得用这样的曲子做背景音乐是最合适的。河南坠子的调门与唱法则富有一种幽默感,听坠子就好像听一位热心的、大嗓门的、率真本色中流露着娇憨的小大姐有来到去(趣)地白话。戏曲中最让我动情的是河北梆子,苍凉高亢,嘶喊哭号,大吵大闹,如醉如痴。哦,我的燕赵故乡,你太压抑又太奔放,你太古老,又太孩子气了。强刺激的河北梆子,这不就是我们自己土生土长的“滚石乐”吗?

青年时代我开始接触西洋音乐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伏尔加船夫曲》、《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老人河》。所有的西洋歌曲都澎湃着情潮,都拥有一种健良的欲望,哪怕这种欲望派生出许多悲伤和烦恼,哪怕是痛苦也痛苦得那样强劲。

很快的我投身到苏联歌曲的海洋里去了。《喀秋莎》和《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打头,一首接一首明朗、充实、理想、执著的苏联歌曲掀起了我心头的波浪,点燃了我青春的火焰,插上了我奋飞的双翅。苏联歌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命运的一部分。不管苏联的历史将会怎么样书写,我永远爱这些歌曲,包括歌颂斯大林的歌,他们意味着的与其说是苏联的政治和历史,不如说是我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音乐毕竟不是公文,当公文失效了的时候,(尽管与一个时期的公文有关的)音乐却会留存下来,脱离开一个时期的政治社会历史规定,脱离开那时的作曲家与听众给声音附加上去的种种具体目的和具体限制,成为永远的纪念和见证,成为永远可以温习的感情贮藏。这样说,艺术又是属于强者的了,艺术的名字是“坚强”,是恒久,正像一首苏联歌曲所唱的那样,它是“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的。

说老实话,我的音乐知识和音乐水准并不怎么样。我不会演奏任何一样乐器,不会拿起五线谱视唱,不知道许多大音乐家的姓名与代表作。但我确实喜爱音乐,能够沉浸在我所能够欣赏的声音世界中,并从中有所发现,有所获得,有所超越、排解、升华、了悟。进入了声音的世界,我的身心如鱼得水。莫扎特使我觉得左右逢源,俯拾即是,行云流水。柴可夫斯基给我以深沉、忧郁而又翩翩潇洒的美。贝多芬则以他的严谨、雍容、博大、丰瞻使我五体投地地喘不过气来。肖邦的钢琴协奏曲如春潮,如月华,如鲜花灿烂,如水银泻地。听了他的作品我会觉得自己更年轻,更聪明,更自信。所有他们的作品都给我一种神圣,一种清明,一种灵魂沐浴的通畅爽洁,一种对于人生价值包括人生的一切困扰和痛苦的代价的理解和肯定。听他们的作品,是我能够健康地活着、继续健康地活下去、战胜一切邪恶和干扰、工作下去、写作下去的保证和力量的源泉。

流行歌曲、通俗歌曲,也自有它的魅力。周璇、邓丽君、韦唯,以及美国的约翰·丹佛、巴芭拉,德国的尼娜,苏联的布加乔娃,西班牙的胡里奥,都有打动我的地方。我甚至于设想过,如果我当年不去搞写作,如果我去学唱通俗歌曲或者去学器乐或者去学作曲呢?我相信,我会有一定的成就的。并非由于我什么事都逞能,不是由于我声带条件特别好,只是由于我太热爱音乐,太愿意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了。而经验告诉我,热爱,这已经是做好一件事的首要的保证了。

人生因有音乐而变得更美好、更难于被玷污、更值得了,不是么?

1992年2月



美丽的帽子

|王蒙

隋意如到今秋就满四十岁了,她至今仍然是一个人。她相信她的不幸是由于她在九岁那年被选去演了一个电影,演女主角、一个浪漫的女艺术家的童年。她为此得意洋洋,她为此被视为另类,整个中学阶段她被同班同学视为“臭美”与“自大多一点”,而她觉得全班全级的女生里,拥有百分之四十的丑陋,百分之六十的拙笨,百分之九十八到九十九的庸俗;除了她自己。

她在学业等方面努力奋斗,她考上清华大学计算机软件专业,她获得了洋博士学位,她没有接受硅谷的聘请而毅然回国。她成为中国共产党员。

她的好友体贴地告诉她,正是因为她的这些不凡的成绩、身份、荣誉、经历,许多人对于与她谈婚论嫁闻而生畏,她已经没人敢“要”了。还有一位近来迷上星相、占卜、测字的闺蜜告诉她,她的姓氏与她的名字,都不利于她嫁得金龟贵婿。新测字家体贴地告诉她:女人姓隋,远不如姓程或成,施或史;而“意如”暗示的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她淡定坚决,她已经被认为是骄傲自大,干脆骄傲自大下去吧,她坚信人不会因了骄傲自大而被判刑或者开除。否则她太痛苦。与骄傲自大的恶名相比较,自寻烦恼更是无聊、低级许多倍。她坚信为没有人“要”而痛苦,比没有人“要”本身的痛苦更痛苦。

为自己庆寿,她登上了地中海幻想曲号邮轮。她在雅典上岸买了一顶比幻想曲更美丽的草帽。黑底色。金黄耀目的大帽沿圆周带,还有同样金黄的帽顶与帽沿连结处的小圆周带。关键是用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柔韧而又光亮的草茎编织得如此匀称整齐,无懈可击。这顶帽子的各条弧线,随心所欲,想是什么样的波形就是什么样的波形,想是什么样的弯曲就是什么样的弯曲,甚至于她可以把帽子叠四折放到路易威登提包里。

她回到房间,用各种手法操作,把美丽的草帽捏过来展过去,正戴上再歪戴上,死扣上再浮搁上,转过来再掉过去,歪歪头再转转颈。她照镜子照得喜欢,她趵蹦儿,她利用手机摄影的自拍杆给自己照相,左一张又右一张,前一张又后一张,发给同学再发给父母,要好好利用轮船靠岸用得上WIFI在线的这段宝贵时间。她再转过身去照到背影又照到镜子里的盛年美女。

“是谁这样美丽呢?”她问出了声。她联想起《白雪公主》故事中的恶毒女巫的提问,她笑了。“是隋意如女士。”她坚定地勇敢地说。“是的。是的。”四周传来应和的声音。“当仁不让!”她又稍稍放低了一点声音,自言自语。“不让!不让!不让!”周围是一片欢呼。  

“然而不是的”,她似乎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人应该谦虚。人应该不要过度自夸,她诚恳地说;“并不是隋意如漂亮,是雅典的草帽漂亮。是戴上了雅典草帽的那个傻傻的大女孩儿漂亮,因为戴上了这样神奇的帽子才漂亮,想不漂亮也做不到!”

“在真正的美丽面前,我从不骄矜。在真正的大大小小的美丽面前,我五体投地。我不行。对不起。我实在不行。”她落泪了。

她擦着泪迹开门直到阳台,坐下,看邮轮离岸,看海鸥飞起,看流苏后退,看波纹无边,看夕阳多美。

她想起来应该看一看帽子内里印的几行字,她开始看,夕阳晃眼,看不清。她终于看到了。她惊呼了一声。帽顶里面写的英语是:“百分之八十纸质,百分之二十化纤,中国制造,请勿着雨。”

惊人。取巧。精彩。想不到。什么纸呢?观感如草编织。这也是极致。

就在她且惊且叹且赞且自嘲的时候,一阵海风把她的到手不到一小时的美丽草帽吹飞了,帽子离开她的专用阳台,帽子超过了阳台扶手,帽子旋转着飞向大海,帽子跳着游轮宝石剧场、头天晚上演出过的“布宜诺斯艾力斯探戈舞”。帽子转头,飞到船体这边来了,帽子看不见了。

她等了一刻钟。她再没有看见那顶美丽的帽子。她知道,此次,她与美丽的雅典中国草帽的缘分已尽。

直到旅游结束,美丽帽子仍然给她留下了此次欧洲海上旅行的最美好最重要最不忘的记忆。她刻骨铭心。她买了一顶最美丽、最廉价、最好用、最独具匠心的本国制造的欧罗巴草帽。她戴上了这么奇葩的帽子。她留下了此生最珍贵的自拍照片。这个帽子随风飘去了。它飘到哪儿去了呢?

它会不会飘到我所一直等待的那个男生那里呢?会不会他拿着他无意得到的这顶欧罗巴中国造草帽,在我生命的未来的某个节点上,正诚挚地、热烈地、坚持不懈地等待着我呢?

那么,我的此生要追逐这顶黑金色的草帽,我要把自己喜欢的帽子找回来。

她感觉到爱与寻找的甜蜜了。


大境界与小乐趣

|王蒙

为了身心的健康,第一,要善良仁爱。人生有许多快乐,首先是做好事最快乐,理解旁人与原谅旁人最快乐。第二,是大境界与小乐趣。

大境界就是说不争一日之短长,不计较鼻子底下那点得失,不在乎一时的被误解,赢得起也输得起,能随大流也孤立得起。胸有大志则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总是能在不同的境遇中看到光明,看到转机,看到希望,看到教益,叫作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

大境界不搞小争斗,不为别的,至少是没有时间。把时间放在蝇营狗苟上,斤斤计较上,鸡毛蒜皮上,嘀嘀咕咕上,抠抠搜搜上,自说自话上,你说,他这一辈子还能有多大出息?

      小乐趣是指不拒绝小事情,并从中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快乐也是价值。快乐不仅在生活的终极目标、远大理想那里,也在生活的具体而微小的各种事项之中。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是乐趣。买油条或者熬稀饭,磨豆浆或者煮牛奶,烤面包或者茶泡饭也是乐趣。挤大巴,看众生,看情侣们到了公共汽车上仍然脉脉含情是一种乐趣。打出租听的哥神侃何尝不快乐?订份报纸看很好,到公共阅报栏免费看好多种报纸也很快乐。与明白人谈话是一种享受,与糊涂人磨牙让你知道世上竟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人在,不也是开眼吗?对父母尽心最满足。给孩子服务最甘甜。给老伴尽心最福气。给朋友帮忙最得意。

多伟大的人也是普通人,多伟大的人也应该享受普通人的快乐,过普通人的生活。珍惜你的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事、每一次说话的机会、工作的机会、流汗的机会。我当部长期间常常清晨穿着拖鞋去买炸油饼,此事被新凤霞知道,她多次提起,反应强烈。  其实,这正是我的快乐。

虽然我们还不能穷尽宇宙的奥秘、地球的奥秘、生命的奥秘、人生的终极,但是,我们能不承认人的出现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吗?我们能不承认我们自己的存在是一件伟大的奇迹吗?我们能不承认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情感,是万分值得珍惜的吗?我们能不珍惜有生之年之天之小时之分钟吗?我们怎么能动不动一脑门子官司,动不动人人欠你二百吊钱的架势?

在人的各种各样的毛病中,在各种骂人的词语中,无趣是一个很重的词。可悲的是,无趣的人还是太多。这样的人除了一两样东西,如金钱、官职,顶多再加上鬼鬼祟祟耍心眼儿,再无爱好,再无趣味。

一脑门子官司,一脑门子私利,一脑门子是非,顶多再加一肚子吃喝。不读书,不看报,不游山,不玩水,不赏花,不种草,不养龟、鱼、猫、狗,不下棋,不打牌,不劳动,不锻炼,不学习,不唱歌,不跳舞,不打太极拳,不哭,不笑,不幽默,不好奇,不问问题,不看画展,不逛公园,不逛百货公司。

自己活得毫无趣味,更败坏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的心绪。

我有时甚至会想:“宁做恶人,也不要做一个无趣的男人啊。”尤其是,一想到一个无趣的人还有配偶,他的配偶将和这样的人共度一生,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大道无术

|王蒙

 我喜欢说大道无术,是说合乎大道、接近于掌握大道的人士不必整天动心眼儿。所谓大道无术,就是行云流水,出乎心,发乎情,言则诚,行则真,笑则笑,哭则哭,坦坦荡荡,实实在在,举重若轻,临危若盈,一笑置之,一言蔽之,无言胜过有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道无术,这种说法非常中国化,也有一种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味道。我们当然也记得巴金喜欢说的“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

这里要说明的是,我讲的大道无术的“术”主要是讲心术。有些身外之学的技术,如各种职业技术、军事技术、艺术技巧等,当然是不能没有的。中国文化的一大缺陷不是对上述技术的过于重视,而是过于忽略。中国人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但是有概念崇拜。人们相信有那么一种大道,掌握了就万能了,就百战不殆了。我们谈论大道无术的时候,对这种玄秘之学还是要警惕的。

我还喜欢说大智无谋。计谋云云,都是小智、小聪明、小花活。计谋的精到给人一种眼珠乱转、随机应变、小里小气的感觉。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的信用,计谋多的人可以轻易地让旁人上当,可以为自己摆脱困境,可以到处占点便宜,然而致命的麻烦是,计谋太多的人没有人相信。再有就是,临时的挖空心思搜肠刮肚营造出来的计谋,与千变万化的生活、千奇百怪的难题和千姿百态的世界相比较,永远是捉襟见肘、顾此失彼的。计谋不但常常是不够用的,而且常常是可疑的。比如有些人特别注意说话时投其所好,不断地奉承人,然而被奉承者也不一定是傻子,他难道听不出你在戴高帽子、灌米汤吗?

人们有时会误以为技巧决定一切。比如我们有时候议论某人口才特别好之类的。是的,口才也有高低之别,口齿有清楚与不清楚之别,用词有恰当与不恰当之别,声带振动与颅腔胸腔腹腔共鸣也有悦耳与刺耳之别。但同时,同样口才好的人,有人给旁人的印象是油腔滑调,而有人给旁人的印象却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就是说,仅仅有口才和技巧是不够的,更要有一种品质,进入一种化境,化成一种本能、一种心境、一种风范。谈话则诚而不伪,分析问题则切中要害,做事则恰到好处……自行其道,自得其乐,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舒卷自如,用藏随意,不骄不躁,富而有德,贫而乐道,这些当然与计谋无关,乃大智无谋也。

大智与否的区别还在于大智是远见的,比如下棋,大智看到的是整盘棋甚至是下完棋之后,是大的取舍。而小谋看到的是下一步,一子,一攻防。大智为什么还若愚呢?无谋,能不愚吗?

一百条计谋的大观,不如一副高屋建瓴的境界与博大宽广的胸襟,特别是不如一条大智的远见与深思。有些专业知识分子担任了一些工作以后,就再也搞不成自己的专业了,无它,从此他或她陷于无穷无尽而又无效无益的计谋盘算演练之中,计谋异化了人,使人变成了计谋的奴隶,变成了电脑游戏盘上的一个因子,使人丧失了善良、快乐、仁慈、灵气、诚恳与最起码的趣味,最后直到造成死机,造成光盘和整台电脑的报废为止。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王蒙

孔子心目中的贤者是什么样?“一箪食,一瓢饮”。而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是说,你如果真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那么你要接受无数种挑战、干扰、迫害,否则你就成不了大事。

他讲的非常给人启发,而且他很天真也很真诚,更充满自信。孟子说有天爵,有人爵。一个人的品德,是上天给他的爵位;人爵就是人给的,过去分为公、侯、伯、子、男。他说,我现在虽然不是官,但是我有天爵!我用不着向有人间爵位的人低声下气。所以孟子心中理想的所谓“大丈夫”要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强调人尤其是读书人的定力,也可以说是免疫能力,就是说把你放在一个最倒霉、最不适合你成长、不适合你发挥作用的地方,你能否经得住?你能不能做到第一不发慌,第二不自杀,第三不灰心丧气?

但是孟子也有妥善处理的一面。一次,齐王问孟子,卿应该做一些什么事?孟子说,这些人看到君王有错误,一定要告诉君王,让君王改。齐王说,不改怎么办呢?孟子说,就看这个卿跟王室是不是同宗的了。是同宗怎么办呢?要警告君王这件事办错了,必须改!提醒多次还不改就把他换掉。孟子多牛呀!齐王一听脸色都变了。可是后面孟子解释说,君王,承蒙您问我问题,我不能不说老实话。我说的是和君王同宗的公卿里面有这样的人的话,他要管这个。后来齐王问,要是不同宗呢?孟子说,不同宗好办,跟君王打个招呼,自己收拾行李离开这儿就行了。

所以孟子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以为他真要得罪君王呀?孟子并不是要把矛盾尖锐化。外来的人,提点意见供君王参考可以,君王若不爱听,那他就赶紧辞职离开。

孟子还讲过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故事。孔子在鲁国当过几年官,鲁王对孔子还不错。但是有一次孔子参加祭祀,祭祀的肉迟迟未送到,孔子就说,我不干了!别人问孟子,说孔子那么伟大的人,在鲁国干了那么多年,最后因为一次祭祀的肉未送到就走了,火气怎么那么大呀?孟子的解释与众不同:表面上看,他是因为一块肉走了,实际上是孔子在那儿待了三年,发现他“为政以德”的理念实现不了,再待下去就没有意义了。但是孔子又不能不感谢鲁国君王对他的礼遇,所以,他找一件小事作为借口,宁可让天下人说孔子的脾气倔,也不能说孔子和鲁王最后发生冲突了。简单地说,孔子不是以不同政见者的身份走的,这样就留有余地,面子上好看,将来再回来也好商量。

阅读经典时,如果你注意到这些地方,那简直滋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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