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尊严是一种痛 文 | 陈素志 父亲住院,我去病房看护,正巧在过道里遇到一位小学同学。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我们还是在一瞬间认出了对方。他说我胖了,我却看到了他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有沧桑的面色,显示他生活的沧桑。他从农村走出来,初中没毕业就到城里打工,娶了个城里体弱多病的妻子,算是在喧嚣的钢筋水泥间落下了脚。 同学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早年间摆过地摊,城市“文明建设”后,他买不起小商品市场的摊位,只能到四周的工地上打些零工。再后来妻子的药费开支越来越大,儿子也上小学了,他就在学校附近支起煎饼摊,收入渐好,也稳定了不少,诚实和热情为他赢得了很好的生意。 这次他也是陪妻子住院的,我感觉他满腹的苦恼,就询问起来,希望能帮他开解开解。他长叹一口气说,起初因为学校附近人群流动量大,煎饼生意好做,一天好的时候也有两三百块钱。可是渐渐的,儿子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了他的父亲是个小吃摊贩,就开始嘲笑他。头几次儿子还忍着,再几次儿子就忍不住跟人家动了手。儿子闯了祸,他这个当爸爸的跟人家赔礼道歉不说,回来也感觉到自己对不起儿子。 为此,他每天要走更多的路,骑着三轮车沿着沿街叫卖,生意已大不如前。每每遇到有上学或者放学的孩子,他都要下意识地躲避,生怕被儿子和他的同学看见。 这又何苦呢?我劝解道,不如干脆跟孩子讲清楚,他会理解你的。同学一脸真诚地说,那哪儿行呢,孩子还小,我不能为他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更不能让他过早地承担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承担的苦恼,我只想给他保留一个有尊严的童年。我哑言了,只是想着他推着车子串街走巷的样子,有点崇高,也有点悲怆。生活的困顿,不该剥夺做父亲的尊严,这是他精神的最后一块领地,凛然不可侵犯。 我也是一个父亲,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在孩子心中始终是威严的、高大的?父亲的尊严是一个男人最崇高也是最后的阵线,是荣誉、权威、自尊、傲岸的代名词,它赐予任何一个普通男人被尊重被崇拜的陶醉和满足。然而,为了捍卫这种神圣的高度,却需要一个男人付出辛酸的代价。 去年暑假,我的房子装修,装潢公司派来的泥瓦工王师傅是另外一个距此开车需要四十分钟的城市的人。他每天的活又脏又累,一天下来身上没几处是干净的。但是每到下午五点,就准时下班,他就着水管洗头洗澡打肥皂,躲进工地的角落换衣服。等到他出来,已经是换了一个人:头发梳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换上洁白、干净的衬衫,有时还会扣上拉链领带,并滑稽地戴上一副眼镜。这时的表情慈爱而庄严,与干活时判若两人。他还有一辆蓝鸟车,虽然旧了些,却始终冲洗得干干净净。 后来他觉察出我们的好奇,就解释说,他有个女儿在市区初中读书,他每天下班后都去接她回家,女儿只知道他在一家装潢公司工作,而不知道他具体干什么。所以,在见到女儿的一刹那,他要把自己打扮得接近于一家装潢公司的老板:山一般伟岸的身躯,海一般渊博的学识,沉默如幽谷博大深沉,言辞如江河滔滔不绝,口角表露着自信、仁慈、悲悯的微笑,眼神流露出太阳神阿波罗般智慧的光芒。这是天下儿女心目中理想的父亲形象。 想到这里,我想起了此时躺在病房里的父亲。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没赚什么大钱,更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伟绩,但他始终想要维持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四年前,他胃切除手术后,一直有胃酸倒流的现象,每到阴雨天尤其痛苦。因为我也有胃寒的毛病,一到天气不好就胃疼,当然就要打电话回去问问他的情况,他总是说:很好很好,一天天地好。我每次回家,父亲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报以顽强的笑容。有一次父亲伸手去拿一只茶杯,茶杯却中途落到了地上。父亲很失落,那只半空中颤抖的手凝滞了好一会,才颓然放下。父亲用愤怒责怪母亲没有将杯子收拾好,导致了他的失误,或者说导致了他失去了做父亲的尊严,母亲只能在一边委屈地抹眼泪。这时候我才发觉,我对父亲最大的错处,正是我崇拜的眼神怂恿了父亲对病痛的忍耐,让坚忍着病痛的父亲,也不能自然地、人性地通过呻吟来宣泄。 在这一时刻,我真想对父亲说,其实你并不是那么高大光辉,在这一时刻,你不是一个父亲,不是一个丈夫,你就是一个病人啊。每一个父亲都曾有过光芒四射的岁月,也必会有长河落日的黄昏,作为子女,要懂得接受他的伟岸高大,也要学会读懂他的卑微和渺小。让父亲做一个很平常很自然的男人吧,让他想哭时就哭,想笑时就笑…… —————— 后记: 2019年2月18日(阴历正月十四),父亲走了,走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停灵的七天,每天一大早,我给父亲磕头,上香,俯伏在水晶棺上,看他冰冻的脸,看他尚有血色的嘴唇,过去的种种画面浮现眼前,令人长号不自禁。姐姐热好早饭,母亲也起来了,圩上帮忙的人还没来,亲戚们也还没来。我们三人在冷清空荡荡的院子里默默地喝粥,母亲会边抹眼泪边絮絮叨叨着父亲这一辈子吃的苦,以及背后很多很多我们一直不知道的事情。三个人,眼泪啪嗒啪嗒滴在碗里,往往一碗粥未喝完,我和姐姐就长跪到父亲灵前。我哭:“爹,我不该老是跟你斗嘴……”姐姐哭:“爹,我不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妈哭:“你最后说我是个好妻子,我也知足了……” 眨眼间,一百多天过去了,这期间,生活依旧,不快活的事依旧,但我知道,没有人帮我扛起艰难了,只能靠自己了。有人说,父母是挡在死神与子女之间的墙,现在这堵墙倒了一半了,另外一半,得由我努力撑好。这几个月,每每有抑郁的事,我都只能独自驱车赶到父亲坟前,默默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 父亲从不抽烟,但是好酒,每天总要喝上二三两,我工作后每个月要往家里搬一箱“1732”或者“十全大补”,2014年父亲手术后,戒了酒,偶尔馋了会拿出存酒闻一闻,实在熬不住了就呷一点,润润嗓子,有时候也会喝点姐姐拿回来的黄酒。虽然说我的酒量还可以,三十郎当的时候,一斤不是问题,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却从未敢在父亲面前喝过一滴酒,尤其是近来已经戒了整整三年了。等到今年父亲节,我才霍然明白过来,即使现在想喝酒,父亲也不会陪我了。父亲基本上不反对我抽烟,但是偶然也有些嗔怪,我总是狡辩“自古以来听说过喝酒误事,没听说过抽烟误事。”他也就不说什么了,要是有人给他好烟,他总是藏好了,等我回来就随意地往我车里一丢,也不说什么。 父亲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他还有个妹妹,夭折。因此算起来,父亲是个独子,等于是个孤儿。倘使再往上追远,从男丁的角度看,到我儿子这一辈,我家算是六代单传了。因为这些原因,我的爷爷对父亲管教极严,不准涉危,就连农村爷们必会的游泳,父亲都不会。父亲一辈子都是小心谨慎,我常常埋怨他的“委曲求全,忍让转折”,他都是默默不语。等到父亲走了,母亲才告诉我,父亲是担心遭人家欺负,从而殃及我们,这才甘愿做一个“老实人”,努力对人家好,人家才不会欺负我们家。比如说进厂务工的机会让给了人家,入伍当兵的机会让给了人家,入党提干的机会让给了人家,等等。换来的是一生平凡却是难得的平静。我年轻时不满父亲的“懦弱”,到处跟人争斗,尤其是二十岁前,很不甘于家庭的“不上档次”,曾经辍学到外地跑单帮,甚至拎着刀棍走上街头跟人械斗(至今我的左手关节处还留有一道微微的刀痕),等到上了大学才渐渐收敛心性,工作之后更愿意像父亲一样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啊,谁也不知道,在我来讲,“在顺其自然中不懈努力”就是生命的本质。如今已到奔五的年龄,很多事,渐渐地也有了沉稳的看法。这一百多天,每个两周我都要到父亲坟前坐坐,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看着墓碑上他的名字,想啊想啊想啊。在课堂上我是个“口若悬河”教师,在生活中却是讷口之人,在父亲坟前,我跟愿意做一个彻底的沉默着,此时此刻,唯有心灵感应——我的心,以及父亲的在天之灵。 如您所愿,我们会学着认真而平静地生活,我们会好好地照顾好妈妈。 愿天下父亲都有一个平和而幸福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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