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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男神”养成记

 圆角望 2019-10-22

王津

我来故宫工作的时候,实际上就算接班,因为我爷爷在故宫工作。1973年的时候,我奶奶去世,爷爷的晚年身边就没人了。奶奶去世以后,爷爷一人就住在黄门这边。后来我就跟在爷爷身边,照顾他的晚年,主要就是伺候他中午吃饭,上医院拿点药,到故宫里取工资,反正帮着爷爷做点儿小杂事。就这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直到他1977年去世。

因为那会儿接班必须得是工人身份,职工去世才能接班,爷爷是干部身份,原本不让接班的,但院里照顾我,一看都这么多年的老员工了——我爷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进宫了,在故宫图书馆,一开始就是管理图书,到了五几年,就相当于是馆长了。不过,那会儿的图书馆馆长就是一科长,是科级单位,现在算是处级了,人也多了。

故宫图书馆位于寿安宫内

过去,故宫图书馆就算一个科,日常修复修复被虫咬了的书,古籍修复工作比较多。那会儿就这么俩人做修复,其他十来个人管理库房的几十万册图书。当时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办退休,还是在职人员。就这样,院里照顾我,就算是接了班。

一开始,单位说让我在图书馆修书,后来因为其他原因就跟我说,别去图书馆了,改去修复厂。修复厂就是现在的文保科技部,那会儿我小,也不懂挑地方,去哪都一样,反正都是工作呗,就这样来到修复厂了。

我记得当时的老厂长是位老干部,带着我到各个工作室转。那会儿故宫里年轻人少,厂长带着我转一圈,目的就是在各屋聊聊,看我喜欢什么。转到了钟表室的时候,马师傅在工作台那里,给我看了俩钟表——到现在,这仍是我们日常的标准接待程序,要是有生人来参观,感兴趣的话,我们就开开一两个修复好的钟表,叮当一表演,音乐一响,展示一下。

我在进钟表室之前,也没见过这些有表演功能的钟表,听都没听说过。不像现在,小孩来故宫都要看钟表馆。其实那会儿也有钟表馆,但我之前没进去过,我只进过故宫院里。这次老厂长带我一看,确实挺喜欢的。

当时,我说这挺好。师傅就问我喜欢动态的还是静态的?我说我喜欢动态的,自认为动手能力也挺强。反正从小也干活干惯了,在家里头什么都做。就这么着,让我回家等,等了个十天八天,我就来故宫报到,钟表室要我了。

我来钟表室的时候,像马师傅他们那一代是四个人,实际到我进这屋里的时候,只剩马师傅一个人在坚持工作。那会儿招人就是这么招,也没有说正式面向社会招专业对口的学生。我当时初中毕业,其实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就是跟着马师傅学。

钟表室过去的传统里,好像也是徒弟带师傅的这种方式,马师傅他们那会儿也是如此,不是看背景、学历和专业。师傅说那会儿好像故宫全院就一个正经的研究生毕业生,其他大部分都是转业军人什么的,正规来的大学生很少。

其实我们刚进来的时候,第一年师傅就不让摸文物,基本就是拿个工具,锉刀、钢钉、铜丝什么的,锉点儿修钟表用的销子,钟表里用的销子比较多,它就长得跟小铜钉似的。

然后再修点闹钟,比如故宫里比较老一点的,过去各个工作室用的那种钟。因为过去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子表,所以各个工作室都有那种标准钟。还有就是修修各工作室里的座钟、挂钟等等。反正这些都不是文物,就当是练手了,基本我头一年全干这个了。

进宫第一年,师傅还不让沾文物,主要是练手

第二年以后,才开始让我沾文物。我记得修的也是比较简单的那些钟。座木楼钟,就是走时打点儿的那种普通的钟。后来我还修了一段时间小八音盒。我觉得好像在我们那一代手里,基本把故宫的八音盒快给修完了,大约几十个。其实那会儿每天就是师傅给你个活儿,按正常流程拆洗,拆完再给组装,调试到表能走了为止。就是这么一个工作流程,很简单。

平时我要是碰到什么困难,说实话,一般也不敢问,就自己琢磨。实在琢磨不透,才可以问师傅。师傅外表给人感觉好像挺威严,其实对我们还真是挺好的。在一块儿这么多年,师傅也没有说因为我工作上的表现骂一顿什么的,还真没有这类事。

我们平时修钟表,都是一人修一件,很少俩仨人合着一起干的。所以我印象里,还真没有过近距离看师傅一步步怎么拆解。除非在钟表特别大的情况下,有可能是两人干。那会儿师傅干活的时候,也没敢往边上站,说实话,我也不敢站在边上看。你想,你干活的时候,边上站一人看着,总觉得挺别扭。师傅在那干活,你在旁边看着,你成监督师傅了,那你不找师傅生气呢么。

反正我记得师傅那会儿说了这么一句:修钟表,你就一定要紧睁眼,慢动手。比方说调试当中出现问题,轻易不能下手。你如果稍微在底下来一钳子,可能角度一变,它上面的表演就完全衔接不上。再想调回原来的角度,且得找呢。所以师傅说,一定要看准了再下手。我觉得这句话到现在对我来说也是最实用的。

马师傅退休那会儿应该是1992年。那一年东安门搬迁,他就搬到方庄去了,但是单位也没有班车,家离单位比较远,师傅身体也不太好,有很厉害的哮喘病,一到冬天老离不开那种扩张气管用的气喘喷雾剂。1992年,他正好六十岁,六七月份搬走,到十一月份的时候想来上班,但是班车迟迟没通,也就退休了。

从那以后,我们工作的时候,师傅就不在身边了。其实师傅在的时候,我觉得我永远是徒弟,没有说出徒那么一说,那会儿也没有评职称,不像现在似的。

这些年,师傅给的活难度一点点加大。他觉得你的技术有提升,就给你稍微难一点的活儿。反正每次干完活,我还得让师傅验收呢。干完活以后,主动找师傅,说:“师傅,这活我修完了。你看行吗?”

把弦给上上,其实钟表的走时他倒不用看,他早看了,因为先修走时系统,走时系统修好后,拿两块木板一架,就给架在边上,天天上满了弦,滴答滴答,天天这么走着,再修其他的。等全修完,组装起来以后,就给师傅看,实际他主要看的就是表演功能这部分,上完了弦,一拉开关,钟表正常转起来就行了。

师傅一看,说:“这行了,搁那儿吧。”我们屋里头都是那种大条案,我们就把修好的钟表搬上去。那会儿也没有防尘的装备,我们自己有个烫塑料袋的机器,烫个塑料袋往钟表上一罩,就搁那了。你再拿下一件,再接着干,一直就这么下来。

王津正在调试钟表的表演功能

我用的工作台实际就是老先生徐芳洲留下的。他退休以后,他那套工作台和手里用的工具都是公家的,就全搁下了。来一个新人,就接着用他那桌子抽屉里的工具。

我觉得这些东西应该有百十年历史了,就算从师傅那里开始算,从五几年用到现在的就是六七十年了,而有些工具可能在清末就已经存在了,因为有好多的工具都是进口的。而且钟表修复在故宫没有断,一直就有,所以说这些工具可能就是在师傅、师爷他们那会儿就用。只不过那会儿的工具少一点,没有现在这么丰富。所以,传下来的工具我觉得基本上都是百年左右了,甚至更早。现在我手里有几件东西一直从我进那屋一开抽屉就用,一直到现在还在用,起码我又用了四十多年了。

我们好多搞文物修复这一行的人,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包括我师傅、师爷他们,都是子一代父一代的传承。现在来说,年轻人可能选择余地大,可能干了十年八年后,不喜欢了,或者外面有其他合适的岗位,也有可能调走,转业的。在钟表行当里头,我听他们故宫外边搞钟表人说,改行的现象还挺多的,也有的说叫弃行,放弃的弃。

为什么呢?越干越难,越干越没兴趣,反正一个钟,你老修,修不好,或者是越修越烦了,就没兴趣干了。这种情况在钟表行业也挺多。但在我们文物修复厂,我所见到的,老师傅那一代人都是就是做这一件事,一干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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