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荼如饴 叶浅韵 田野上下,已经有人开始收割玉米了。我一时萌生出来的小冲动,丝毫没有瞒过妈妈的眼睛。她说,这些玉米杆子是新品种,没有一根是甜的。倒是脚下这些矮棵的猪草,村子里的人都掐回去,炒吃,煮吃,味道还不错。香黄花,苦马菜,小汗菜,灰苕菜,赖蛤蟆叶,缩筋草,它们正铺张地在玉米棵的脚下横行倒走。小时候,我的镰刀遇见它们,一把一把地收割进篮子里,像是收割满心满意的快乐。这其中的一些野菜,我是吃过的。在城里的餐桌上。细细地咀嚼,即使是苦的,也能嚼出些甜味。那感觉竟与诗经大雅中的“堇荼如饴”不谋而合。 堇荼是一种苦菜,与眼前这些生机勃勃的野菜,也许只是名字上的区别。它们都是大自然的救物主,饥荒时用来饱腹,暴殄时用来辨别另一种天物。当一些走过的日子蓦然在某个时点交集相认时,就连甘与苦都像是对调了一个位置。 在此时刻,我与妈妈悠闲地坐在地埂边上。过路的邻居递来一串葡萄,姿色诱人,我接过来,才想送到妈妈嘴边,马上又缩了回来。妈妈说,你赶紧吃吧。甜甜蜜蜜的汁液欢快地在我的舌尖上滑动,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对甜极度渴望的童年。是的,如今的甜蜜唾手可得。而眼前这些田野里的玉米杆子,却让我嘴里的甜蜜沾上了一些苦涩。 放下这串葡萄。或许,我应该说一说妈妈的故事。关于糖的故事。 去年秋天,妈妈的体重迅速消瘦九斤。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在长秋瞟的时间,能躲过核桃板栗和月饼们重重贴上来的身板,真是不容易。秋天过去,妈妈已经瘦得连双下巴都不见一个踪影了。我开始着急起来。带着她去医院检查身体。血糖居高。连测数日,医生几乎可以判定妈妈得了糖尿病。 我不相信,妈妈也不相信。她对每一次测量过后的数据找一些借口,昨天怪吃了酒,前天怪吃了红糖鸡蛋。后来,但凡能对血糖有影响的食物都忌了口,谨遵医瞩,再去检验,结果是相似的。我们开始对糖极度警惕起来。一些含糖较高的水果像是成了家里的敌人一样,被抛弃,被仇恨。 寻医,问药。辅助一些西医的药品,甚至还加入了民间的土法,终于把体重控制下来。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瘦小的妈妈嵌陷在沙发里,两只大眼睛像个孩子一样探询我今天的忙闲和心情。其中一只眼睛的黑眼球上已经上了好一层雾了,医生说那是白内障,得等再严重一些做手术的效果才好。我常常不敢太过沉溺于心疼,因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的双手。 晚饭后我泡了一壶茶,妈妈是爱喝茶的,我记得她年轻时常常喜欢在茶叶里放一块红糖。现在,谈糖色惧。民间给这种病取了个名字叫富贵病。在那些艰苦的年代,糖都吃不上,怎么会有人患上这种奢侈的病呢。居然尿糖了。我的妈妈,那些年在月子里都吃不上糖的我的妈妈! 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和奶奶发生了一次不愉快的争吵。双方火气都很大。互相埋怨对方把几斤红糖藏到哪儿了。她们甚至都发了誓,说绝不可能偷偷藏到娘家去。后来,那些红糖在好些年之后现身了。它们放在顶楼的一个小矮柜里,已经与柜子里的棉纸融为一体了。要知道,那些稀有的棉纸是留给爷爷的后事之用。长年咳嗽的爷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在他七十三岁那一年,丢下我们走了。爸爸想起了那一柜子的棉纸。打开,便成了一柜子面容模糊的心痛。 许多年后,她们都还在惋惜。妈妈得理不饶人,埋怨奶奶在她坐月子期间都没得吃几口红糖水。奶奶埋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害家里白丢了多少钱。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吃不上糖,家里有月子婆了,要去大队上打个证明,花上一块五毛钱才有得三斤红糖的供应。村子里的人为了得到点金贵的糖,想了许多办法。关于这些,我已经颇有些印象了。 在秋天收玉米的时候,镰刀挥过的玉米杆子留下好长一截立在土地上。我和小伙伴去找猪草,砍下一根玉米杆子,尝尝味道。遇上甜的,就当甘蔗一样,用牙齿剥开皮,像吃甘蔗一样,一根根吃完。一不小心,嘴巴皮也会割破、出血,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对甜的渴望。吐一堆渣子在脚下,吃一肚子甜蜜在肚子里,再背起小箩箩继续找猪菜。我们最快乐的事就是在哪里能遇见一窝窝绿油油的嫩猪草,镰刀一挥,像刚吃过的糖一样安逸。 收割完玉米,村子里的婆婆们把玉米杆子收了回去,清水洗净,用铡刀把它们铡细碎了,又放进碓臼里舂,汁汁液液就舀在桶里,放进一口大黑锅里,煮啊煮,然后再用纱布过滤。一道道工序后,剩下些混浊的液体了。再文火慢慢熬制,一些淡薄的糖稀就成了。红褐色的黏液,它们被称作糖。女主人把它们装进的一只土罐子里,密封,待家里有了用场时,再拿出来。 因为工序麻烦,所得甚少,村子里只有少数几个勤劳的主妇愿意下此苦力。有时,村子里的娃儿被狗咬了,需要煮个糖水鸡蛋补血、压惊。就要端着小碗去讨点糖稀。我吃过那种糖,淡淡的甜味,总是让人意犹不尽,还不当和我小伙伴们去田野里砍根甜玉米杆子嚼得痛快呢。 甘蔗要种在热一些的地方,这种东西我是长大之后才在集市上见过,吃过,像蜜一样甜。对了,村子里也有一户人家里养蜂的。他们家扯蜜糖的时候最馋村子里的孩子们。我们总是会得到一小块蜂胚子,含在嘴里,扎扎实实地甜进心里去了。后来,那几窝蜂跑了,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它们全体起义了。女主人像丢了孩子一样,佝着腰杆一句句在叫喊:蜂王落,蜂王落,蜂王蜂王落。但它们都没有听她的话,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热闹了好一会儿,就飞走了。村子里再也没有养蜂的人家了,存留在我舌尖上的甜进心尖的感受就高悬了许多年了。 村子里还有人家用胡萝卜熬制成糖的,工序差不多,但糖的味道就比玉米杆的更浓了一些。我依然不喜欢那种甜,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我还嫌弃这样那样。为此,被妈妈冠名为嘴尖磨馋。爷爷是个有想法的人,不知哪一年起,家里种上了高粱。一小块的高粱地,就种在土墙边的自留地里。它们苗直苗直地长了成绿油油的一片。奶奶的山歌里有一句:高枝高杆是高粱,细枝细叶茴香草。妹是后园茴香草,轻轻摇动满园香。爷爷的个子很高,跟高粱一样高。 第一次收割高粱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来围观。它的味道可比玉米杆的味道好多了。不甜不淡,纯纯正正地在舌尖上荡漾。高粱杆通过层层工序制成糖,高粱的顶端开花部分被制成了刷把,用于清洁。那时候,我很喜欢这种村子里的洋东西。又甜又特别。我总是在高粱杆子才出叶的时候,就去偷吃它们。 人们形容生活美好时,喜欢用甜蜜这两个字。事实上,人们为了得到它,动用了一切智慧。慢慢地,这种原始加工糖的方式也快被人们遗忘了。某天我在街上看见有人在卖高粱杆,三元钱一根。我就像是看见了童年的欢喜。迅速地买一些回来。吃了几口,让我一时觉得我的童年像是假的一样。那些残留在我的记忆和舌尖上的甜,它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我很沮丧地把它们丢了。然后像是报复我自己对甜的追忆一样,翻出柜子里的糖类。冰糖,晶莹剔透闪着光,有菱有角,这个对咳嗽有帮助,滋润肺部。红糖,纯手工制作的,一些加了玫瑰花,一些加了姜。几瓶蜂蜜,来自不同的亲戚朋友,苦刺花蜜是白色的,枣花蜜略有颜色,槐花蜜看上去最想在此时吃一口。 我泡了杯浓俨的槐花蜜,足足加了四勺。甜到不能拔出来的味道,在我的舌尖上转悠着。才吃完,立即想起医生说的话,雌激素分泌过胜的人要少食,它们会让一些肌瘤汲取到最丰富的营养,促使它们长得更快。我想起我的子宫里潜伏着的那几个肌瘤,想着它们正在被我喂饱。然后在我的身体里繁衍、生长。我看那几瓶蜂蜜的眼色顿时就带上了许多幽怨。 那些年,我们多么渴望这点甜蜜的梦呀。在田野里,在悬崖上,在政策里,巴心巴肝地想得到点糖分。它们象征着生活的中最美好的那部分。大人哄孩子最有力的武器,永远是:你要乖乖的,乖了给你糖吃。对了,说到悬崖。那是因为悬崖峭壁上有时会得到了野蜂蜜,偶然发现一窝,像遇见宝藏一样。冒着危险采集回来,放在一个瓶子里。妈妈把它安置在最高的柜子上面。我拿两个凳子也够不到的地方。在我心里,跟悬崖一样高。妈妈说为了防止我们偷食,还编说吃太多会把牙齿甜掉了。村子里从来没有过把牙齿甜掉了的孩子。但许多年后,糖吃多了的孩子没有一口好牙倒是一种事实。也许是因为太紧缺了,好不容易有了,就想着把甜吃个够。我上中学了,都还希望口袋能装着几个红色糖纸的水果糖,觉得那才是最高级的生活。 如今,我和妈妈都在抵制不同的糖。抵制的方式有时很奇怪。妈妈听说,苦瓜是降血糖的。妈妈就种了许多苦瓜,晒干打成粉末,每天早晨食用。效果似乎还不错。我曾经多么不喜欢这种苦汲汲的食物呀,现在,却是到了迷恋的程度。仿佛它身上的坑坑洼洼也是另一种美,是妈妈带着我们走过的路。 甘苦的人生,被田野里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一季一季的庄稼养活一茬一茬的娃儿。一年比一年好起来的日子里,像是我和妈妈都在与糖作一场隐密的战争。在苦中找寻甜蜜,在甜蜜中思忆苦涩。我和妈妈,及许多人,我们都走在找寻自己想要的甘和苦的路上。堇荼如饴,岁月如水。从无到有,生生不息。 获奖的她这样说 我没想到我要发表作品,我只想依偎着它取暖。后来,有了约稿。能换盐巴钱时,我觉得盐巴是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能换米钱时,我觉得稻米之谋也有诗意;能换一件花衣衫时,我觉得生活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原。而我,像一匹正在长大的小马驹,我要学会在草原上驰骋。用文字在心底种一片草原,成为我哄骗自己开心的手段。我想被文字一天天哄老。生活给我关闭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我一次次地打开一扇扇窗。我需要做的是,我要把窗子改造成为能通过自己身子的门。这扇门,就在我的身体里。 她还说,我觉得比我获奖更重要的是宁红瑛姐姐也获奖了,因为她是在我的鼓励下才开始创作的,这比我本人的获奖更重要。 作 者 简 介 叶浅韵。原名:魏彩琼。曾用笔名:大彩。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首届国土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中华文学选刊》、《大家》、《散文选刊》、《读者》、《海外文摘》、《边疆文学》等报刊杂志,多次获奖,多篇文章被收录进中学生辅导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已出版个人文集《陌上花开时》、《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存在》、《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等。 奎屯的阳光 宁红瑛 2019年7月20日,我随大学生志愿团来到了新疆。新疆伊犁,伊犁一个叫奎屯的小学。在这里,我将和我的队友,陪奎屯小学的孩子们度过生命中有意义的二十一天,跟随守望者。 守望者是一个跨国家、跨学校的公益联盟组织,一个用爱心托起乡村孩子希望的大学生义务支教团队,它的初心是让更多有梦想的人加入进来,一起关爱贫困山区的儿童,一起在关爱中行走,在行走中播撒爱,传递爱,感受爱。 我有幸被破格录取。记得在接受守望者和志愿团队层层级级的面试中,每一个面试官都会问我同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去支教?几乎所有的人都很难想象,一个五十岁的在职人员,利用自己的轮休假干休假自费前去,而前去支教的目前只有二十几岁的在校大学生,他们好奇,我要么有高尚的理想,要么有更深刻的理由。 事实上,我只有一种情结,一个老师脱离讲台二十几年来无法释怀的情结。那年,我的离开,因为我工作的调动,我当班主任的那个班,那个班的孩子们每周都逃学翻山越岭来新的工作单位找我,一次一次把他们送回学校,他们还是一次一次再来,直到最后我和学校达成一致同盟,他们没有再来,那些学生再也没有来过。 三个月后,这个班被打散分到了其它三个班,这是我半年后的才知道的消息。其间学校给这个班换了两任班主任,还同时派很多老师去做思想工作,在所有努力都徒劳之后,校方考虑这样下去不但平复不了孩子们的情绪,还同时影响到我上过英语的其它三个班学生的思想,最后,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分散这个班的整体情绪。 从此,这个学校再没有了十五班,从此,我的生命里缺一堂课,一间教室,五十四个学生。 这痛,只有我和我的学生知道,这内疚,如负债,随岁月不停地在加息。 刚离开教行的那些年,我也和我的学生们一样,排斥新的工作,不适应新的环境。我像一个着急的赶路人,在从一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的路上,把自己的灵魂走丢了,又不知道去哪儿寻找。也曾作过多次再回去教书的努力,我甚至觉得,除了教书,其它职业对我来说都是将就。 遇见奎屯,是上苍对我的垂怜,或者救赎。 我们所在的奎管处小学,是守望者的公益支教点之一,现在学生们已经放假了,我们所教授的孩子是以夏令营的方式报名来的,这期一共五十六个孩子,除了一个维吾尔族女孩,其它都是汉族。奎管处小学还保留之前建设兵团的建制,属建设131团。 校园是青砖红墙高大气派的建筑楼,方方正正围成正方形,中央有一个大大的球场,球场一分为二,由一个足球场和四个蓝球场组成,两侧是椭圆形的跑道。道旁是一大排一大排的非洲红梣,浓密的枝叶下面是一排排休憩的长凳,高大的梣树一直在这儿撑着晴雨伞。课后,孩子们都来这儿踢足球、玩蓝球、打羽毛球、唱歌、跳舞、打闹,这是他们的欢乐场,也是纳凉地。 我们队一共十八个大学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不同民族不同学校不一样的专业,他们没有用暑期去旅行,去度假,去做有偿的社会实践,他们拎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了这里。除去从遥远地方过来的昂贵路费,他们中有的只有八百元生活费,有的连八百元生活费都没有,有的剩下的盘缠一天只够吃一顿饭。他们中有的不能吃猪肉,有的不能吃汉族的馆子,很多习俗上的差异常常让我们的会餐只能彼此尊重,有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还受民族区域限制。 奎屯的气温越来越高,我们的宿舍是学校的闲置房,顶层,没配空调电扇,常常半夜醒来,没盖被褥的身体裸露在开着门的风中,尽管风也是热的。擦去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又沁出来,擦了,又沁出来,在40度的室温中汗水以秒的速度聚集, 老师们白天基本无法休息,晚上有些老师勉强可以凑合睡一会,而有些老师整夜都无法入睡,但第二天还是会早早地去教室迎接同学们的到来。 刚来奎屯的时候宿舍里没有电灯,宿舍里有了电灯,而洗漱间的灯又坏了。我们各自用手机给光,在足球场编织手工,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抽动丝线。在教室里准备明天的教案,教室里也没有风扇,但比宿舍的气温稍低一些。在洗漱台聊课堂聊学生,也说奎屯,说奎屯的富足与安全,说奎屯目前的教育环境超过内陆很多的偏远山区。 我们中很多人在操场上搭起了帐篷,比热更难受的是蚊子,它们每晚带着自己的队伍来,在围攻和夹攻中唱着凯旋之歌,一般的灭蚊之药无御敌之用,任你东西南北喷洒防护,在这儿,你干不过蚊子的。 洗澡还得到两公里以外的大澡堂,洗头和擦身可以在宿舍或洗漱间将就。每天都会有学生来拥抱你,让你每天都有了换衣擦身的庄重,像去迎接每一天的太阳,去接住一朵圣洁的莲花。 我一直以为这一代人吃不了苦,至少不像我们这代人能吃苦,生活上的苦,工作中的苦。只有当你和他们工作过二十一天,相处了二十一天,你才知道,备课室的灯每晚亮着,每天从备课、上课、还课、各种不同的兴趣课,到思想工作、家访,宿舍—教室,教室一宿舍,两点一线,时间跟着学生的作息连轴转,隔天还要分析课程设置与学生特点来不断调整教授内容,以及学生愿意接受的授课方式。 没有人给他们规定教学任务,也没有人来检查他们的教授质量,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在努力。他们同时在尝试,尝试着引导那些有艺术天份的孩子们去突破、去创新,手把手地交孩子们编手环,画画、跳舞、唱歌、练毛笔字。 那个叫陈燕的大学生,来自上海师范大学,是我们这次支教的自愿者之一,四年级的班主任。 她清楚记得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她了解一半以上学生的性格,还有部分学生的家庭情况。她说她第一次站上讲台神圣、紧张、不安、欣喜、兴奋。她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回宿舍。她晚上常常在教室里练毛笔字,她认为只有一笔一划练过,第二天才知道如何教学生上书法课,我也是她的学生之一。她每天晚上都在教室里编手环,她说要编不同个性的手环送给她们班的每一个学生,她要教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编手环,她认为这是培养孩子们专注力最好的手工课。 她每天晚上都在教室里写信,给她们班每一个学生写一封信,用纸质的信笺,纸质的信封,她把想对学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写进信里,包括爱与祝福,信纸空白处贴太阳花和风信子,离开时送给她们班的二十六个孩子。 她去给学生买信封的时候,余额宝里的钱已经不够她买回程的火车票,她还是没有犹豫地买了二十六个信封,还有贴画,太阳花和风信子的贴画。 她每天都会和我分享班上学生的状况,谁又捣蛋了,谁又感动她了,谁家里又出状况了……她总能收到学生给她的礼物,一颗糖、一个手环、一块饼干、一只面小猪……看她得意又为难的样子,像得到了多大的恩宠,收受多大的贿赂。 ![]() 她们班一个男生给她写了一封信,说她像白雪公主一样美丽善良,她感动地和我说:“当我一字一句读完,眼角已经湿润,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有幸遇见这些可爱的孩子,即使我不能教她们很多很多的知识,但我希望我的陪伴可以让她们开心,可以带给她们正面的影响,给他们带来快乐。我想,我的想法正在慢慢实现。” ![]() 陈燕是复杂家庭背景里长大的孩子,连单亲家庭都算不上,她鼓起勇气和我说家里情况的那天,是我们谈到很多人生问题的时候。她说每到开学,她不知道向谁开口要学费,单身的母亲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不容易,母亲把妹妹养得这么好她已经很知足,患病的父亲现在只能维持自己的生计,年迈的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到现在已经殚精力竭,姑姑,还有其他亲人,她已经开不出口了。她像在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像在说别人家云淡风轻的事情。 这个成长路上尝尽人间悲苦窘迫的孩子,她说她感恩所有的遇见,班上的学生、支教的队友、新疆的风景、书籍,书籍里的感动,还有每一天升起来的太阳,她把光阴偷走的那些温暖和爱都给了边疆孩子,加倍,加量。 在这里,我是一个教师,一个大姐姐,一个观察者,一个记录人。 今天是六年级的最后一节课,我没和他们谈阅读与写作,之前要给他们上最后一节英语课的想法也放弃了,这之前,准备系统教他们国际音标的想法放弃得更早。我跟他们谈这间教室与清华北大的距离,谈奎屯与无限广阔的世界,谈个人卫生与环境保护,谈仪容、仪表、仪态,谈自重与尊重……今天是七夕,甚至谈到了爱情。 事实上从接触这群孩子开始,我一直在不断地调整教案,以适应不缺失教育但需要陪伴的孩子。“因才施教”这四个字,在奎屯支教的这些天我体会最深刻。我不再花过多的时间去探寻授课技巧,我像一个拿着大把种子的农民,迫不及待地要撒向原野,我苦口婆心,苦口婆心还加上喋喋不休,我真心希望我的哪句话有一天会在谁的身上长出翅膀,哪种思想会在谁的身上开出花朵,哪个观点会让一株小苗不断拔节…… ![]() 正午,此时,这是奎管处小学一天中最热的时刻,一下课,学生们还是蜂涌而出跑向体育场,羽毛球首选,足球和蓝球次之,每一两个学生黏着一个老师,他们热衷体育运动远远胜于语文数学,他们甚至喜欢在三十六度的太阳底下奔跑、出汗、挥动着胳膊,他们就这样持续了二十一天,我们就这样持续了二十一天。因为爱和爱着,我们每天都在重复,我甚至学会了踢足球。 ![]() 他们中很多是留守儿童,很多生活在单亲家庭。他们拥抱你的时候,是天使是安琪儿,上体育课舞蹈课的时候,是健将是天才,上语文数学课的时候,是魔兽是乌鸦。比起引领,他们更愿意你陪伴,比起优教,他们更渴求你拥抱,比起物质的给予,他们更需要你精神的呼唤。 这些孩子给我们打开的世界,远远超出了来之前的认知维度。在这里,教室是方的,球场是方的,方块字是方的,五星红旗是方的,理想是方的,孩子们的快乐也是方的,都安全地装在方型的盒子里。我想试图去掉那些边框,让快乐和理想飞出去,我又不敢全部去掉。 我们支教的奎管处小学左侧数步之外,是一条阔气的马路,过马路是一个很大的菜市场,进入菜市场之前要过安检。菜市场是一条像马路一样宽阔的大街,大街两边是水煎包、馕、烤肉、摊饼之类的小吃摊,首先调动你味蕾的当数水煎包,锅底冒着滋滋热气的水煎包,黄澄澄香气溢出几丈远让人无法迈步的牛肉馅水煎包。 新疆饮食,融合了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口味,完成了你对味蕾的所有期待。爱大盘鸡和手抓饭,配一盒地道的老酸奶,也可以是红柳烤肉和吃完了免费加量的各种拌面,还有那撩人的面点……每天晨跑之后,我会穿过这条街去菜街的另一头,吃一种用糊辣汤浇汁的豆腐脑,上面配香菜和酥豆,两元一碗,我会在旁边摊上买根煮玉米配上,也可能是素菜水煎包,不超出五元却吃出了满满的幸福,更幸福的是会遇到很多大爷大妈来吃豆腐脑,我和他们慢慢熟识起来,唠着家常啃着玉米下着豆腐脑。 他们有些是支边时过来的,有些是屯垦时过来的,郭大爷是河南人,李奶奶是江苏人,退休那年他们都试图去老家居住过,故乡气候和饮食的不再适应让他们又回到了奎屯。李奶奶不再白晰的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也有着时光的安然,她一直和我坐着说话,老伴在旁边为她抬豆腐脑、拿勺子、递纸巾。 其实,对于奎屯,奎屯的认知,我更多是从豆腐脑摊上的大爷大妈,学校轮换守门的老师们口中了解到的。从建国初期的支边建设到兵团屯垦,奎屯就是新疆的粮油基地,有着“粮仓”的美誉,奎屯今天发展成为中国西北部新兴的工商业城市也是大势所趋。奎屯大部分居住着从五湖四海过来的汉族,也有少数的维族和哈萨克族散居其间,奎屯的孩子几乎都懂汉话。 奎屯的富足让我深深体会到了祖国母亲的一视同仁,甚至偏爱,它偏爱她每一个远嫁的女儿,偏爱她戎边的儿郎。任何的国泰民安都是建立在秩序和规则之上的。在奎屯,进菜市场和逛商场先过安检,家里有几把刀要到居委会报备,你甚至连一把削水果的刀在市场上都买不到,就不要说打架斗殴翻墙越窗之事。在奎管处小学,每天都有拿木棍带钢盔的老师在学校值勤,他们每两小时在校园里巡逻一次。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你都可放心出行,这就是现在新疆的北彊,北疆的奎屯。 ![]() 支教即将结束,教学在有序和无穷变化中进行,生活在不方便和习惯中适应,气温升了一些降了一点,像每天不同时段的太阳,给你温暖也让你酷暑难耐。 我渐渐感觉到新疆阳光在皮肤上的温度,树上知了在歌唱,蓝球足球羽毛球在校园跳跃奔逃,空气里有水果的甜味,有馕的香味,感觉到渐渐热起来的手指、关节、肺腑,渐渐热起来的眼眶,以及孩子们羊群般的存在,或不在。 这个清晨,当阳光斜斜地漫过校园,我又穿过这条街,又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哪儿的水土不养人,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我想,如果不是二十一天的自愿者支教,如果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的工作,或许,我就留下来了。 获奖的她这样说 这份荣誉,她是代表18个去新疆奎屯义务支教的大学生领取的,她只是一个见证者,一个记录人,她有幸见证和记录了生命中最阳光最有意义的奎屯二十一天。这个奖金,她将留作下一次再去支教时送给孩子们的礼物,一本书或一支笔。 作 者 简 介 ![]() ![]() 宁红瑛,喜徒步,爱摄影,捧书卷,捻茶香。喧嚣之外,一个刚好站在地平线上之人。文屡见于《散文选刊》、《文学天地》、《珠江源刊》、《曲靖日报》、《春城晚报》、《长春湖》等。 END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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