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茂莉：我如何教授“中国历史地理”？

中国历史地理作为地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我们需要理解“地理是什么”。我认为，地理学大概包括三个领域。第一个领域，是我们所研究的对象是大地上原本就有的山川、河流、动植物、物产等等，我们要研究有关这些要素的变化以及人类的参与作用。第二类是属于人类创造的，包括农田、城市等等。第三类是大地上原本没有的。比如说行政区、军事，是人类活动在利用过程之中所形成的地理现象。针对地理学所包含的这三种内容，我们在讲授的过程之中，要给学生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涉及到第一类，也就是“大地上原本就有的地理现象”，讲授重点在于地理现象的产生与演变过程，以及在人类活动的推动下，最终的结果。

第二类是大地上原本没有的，人类出现之后所营造的地理景观。这种地理景观的出现，改变了原有的自然环境。讲授的重点在于产生的背景、分布特征，以及受人类发展需求而展现的地理特征，此外，必须关注在整个世界和人类文明进程之中的作用。

第三类是大地上不存在，通过人类的谋略而体现出来的地理，即人类通过利用地理来实现自己的需求，政治地理和军事地理就是如此，这类地理讲授重点在于人类的需求如何通过地理而实现的。

针对历史地理的特点，中国历史地理授课中注重以下几方面：

1. 时代性：历史地理所讲的内容偏重于历史时期，但是历史没有永远停留在过去时代。今天的我们，迈出的脚步也许会落在前人的脚印中，用历史告诉未来是历史学乃至于历史地理存在的一个重要性。正因如此，但我们传授给学生的知识，不能仅停留在过去的层面。无论自然环境的演变，还是人文事件的空间关系都在现实中存有留痕，即历史不仅是一面镜子，过去传承、积累下来的各类影响均会在今天产生作用，例如今天我们面临环境问题的症结决不是近几十年的结果，其间的积累也许数十年，也许数百年，也许更长。不仅环境，事实上在历史人文地理的发展中，古代政区划分、道路走向、城邑格局都没有完全停留在过去时段，它们以物质实体与精神理念两个层面影响今天国家政治、经济乃至于文化，因此突出时代性，现实性是我们选取教学内容的重要方面。以行政区划为例，古今都将国土划分若干行政区，分区派官进行管理，历史时期在行政区划分原则、官员权限，施政空间等地方行政管理的关键环节都留下发人深省的经验教训，用来比量今天我们所面临的地方行政管理以及中央与地方关系，可以唤起多方面的思考与学生的社会责任意识。

2. 基础性：中国历史地理面向全校不同学科的同学，以基础性为原则是保证教学质量与教学效果最重要的方面，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力争将教学内容从专家的论述转变为学生的常识，将专业问题与学生的知识背景结合起来，为此选取适宜的教学事例与明白的语言表述是我们教学中思考的重要环节。如谈及小麦传播初期受石磨盘以及石磨盘加工工具的制约，在很长一段时间麦类食品为麦饭，适口性极差，且影响到种植面积的扩展。没有任何学生体会到麦饭的感觉，但大家都喝过大麦茶，知道带壳麦粒的感觉，这样的联系使学生直接感受到麦粉加工工具大规模普及之前，小麦种植面积少的原因。

大麦茶

3. 前沿性：知识快速更新是我们时代的一个特色，历史地理的研究同样不断涌现各类最新研究成果，将这些成果转化为教学内容，是每一年度更新教学内容的重要方面。如近年我国一些省试行省管县、全球变暖等，都可以通过对历史问题的追寻，找到新的思考点。此外，中国当代行政区区划的边界是不是妥当？是不是有改动的可能性？当代行政区划对于国家政治的当下和未来又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所有这一切需要在历史之中寻求答案，同时又要给予当代和未来一个定位。另外在我们的研究之中，涉及到黄土高原、长城沿线、秦巴山地等环境敏感地带，当代科学家所得出的研究结果是我们思考历史时期环境变化的重要依据。

4.直观性：为了保证文理科不同背景的学生都能轻松掌握课程内容，几百张课件都是我自己动手，且经过反复修改，希望能达到让学生直观认识讲述内容、同时将科学知识体现在其中的效果。我这里所要说的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谈到中国古运河开凿的过程，总会涉及瓜州这样一个古渡口，当时瓜州就是今天的扬州，两个不同的地理概念如何融为一体，这里牵涉到自然地理的发展过程。其中所谈到的瓜州就是长江江心的一个江心洲，在历史发展之中，瓜州的淤泥长期在北岸堆积，于是久而久之瓜州这样一个江心洲逐渐向北岸淤长，最后堵住了运河进入到长江的水道，与扬州城连一体。那么我所做的这样一个简单的动画，可以让同学感受到“京口瓜洲一水间”，也解释了瓜洲为什么就是后世的扬州这个问题。在历史地理之中，涉及到与自然地理、与环境变迁有关的基础知识，其实直观性的演示是十分必要的。比如谈到长江中游的河道，“万里长江险在荆江”，关键在于九曲湾道，每当洪水发生，往往存在自然截弯取直现象，事实上这也是洪水泛滥的过程。为此课件中利用动画，展现了裁弯取直过程。类似于这样的内容，也存在于鄱阳湖的变化之中。鄱阳湖原来是一个接近于平原的地带，其原有的湖区中有农田、有人家，但随着后来这个地方发生了地质性的下沉，整个湖区的主体部分逐渐变成低洼地带，与此同时，由赣江涌入低洼地带，构成了鄱阳湖。所有这些直观性的动画，不是简单在课件某些文字旁加上的一些无谓的动画，而是一种在解读科学问题时必须的搭配。

5.以学生为本的事例选择：面对全校不同学科的同学，为了保证大家在轻松中接受知识，本课程选择的事例在最大程度上接近学生的知识背景，同时具备思辨性。作为一门以冷门专业、文史交叉为特点的通识教育课，我采取的不是小班教学，而是可容纳480人以上的教室。学生来自于各个不同的专业，本课程以学生为本，在他们现有的知识基础上，将这门课程传达得更加圆满。讲授这样的问题时，需要建立在学生已有的知识和分析能力基础之上。我们看到的这一幅地图，红色和蓝色的部分分别代表距今5000年前的仰韶文化和青莲岗文化两大分布区，在这东西两个文化区的中间地带，有一个三角形空白区，这个空白区就是今天华北平原的腹心地带。当下这里已经有了众多的农田，许多兴盛的城市，我们将要建立的雄安新都就在这里。为什么几千年前这里是空白呢？其实发现这个问题的是谭其骧先生。我们将这个问题展现给学生，告诉大家，考古成果汇成的地理现象有其背后的原因，这就是、黄河、以漫流的形式充斥在整个华北平原，导致人类无法立足。

镇江禹迹图

在我们听说过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俗话，它不仅描写人间世事沧桑，在地理学上也可以找到依据。这两幅地图都是宋代与黄河有关的地图。地理学认为直接注入黄河的叫一级支流，注入一级支流的叫做二级支流，这分别就是渭河和洛河。但历史上它们曾经历了一些变化：在这一幅镇江禹迹图中，洛河注入到渭河；在九域守令图中，洛河注入到了黄河。其中清楚的变化原因就在于黄河在这一段的摆动，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有这些地理问题，是学生生活之中直接能够听到、见到的事例。

九域守令图

我们对于“以水代兵”，听说最多的是抗战时期，但是历史上古人以水代兵的事例也很多。13世纪蒙古人南下，大金帝国的最后一代帝王退守归德，即今天的商丘一带。蒙古人放水围城，以为水能淹没城，但是归得城却恰恰高于当时水漫溢出来的高度，于是保全了末代大金帝国的帝王，让他又多活了几年。

其实在现实之中，不但有我们所知道的与自然现象有关的事例，人文活动也是非常多的。如今很多广州的老居民会说，他们的祖先来自于珠玑巷，就如同很多北方人说他们的祖先来自于洪洞是一样的。那么对于珠玑巷移民，从其历史原因乃至于迁移路线，都是课程需要讲授的内容。

我们的中小学教育存在缺失，作为北京大学的通识教育课，我希望通过36个学时的课程，能够让我们的学生了解那些曾经的空白，且用历史告诉未来。

本文转自公众号“通识联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