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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楢山小调考》的感悟

 昵称BbprGMTQ 2019-10-24

“弃老”的传说在平安朝时代的《大和物语》、《今昔物语》、谣曲和民间故事中均有记载,是说老人到了70岁就要被儿子送到山上去死。深泽七郎根据这一传说写了这篇《楢山小调考》。

故事中日本信州山村有一风俗,这里七十岁的老人都要由子女背进楢山,侍奉楢山山神。善良的阿玲六十九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还很健康,但她早已开始为自己上山做准备。为儿子辰平续了一房媳妇,为上山的仪式备下了很多东西。在孙媳妇阿孙的孩子出世之前,阿玲被儿子辰平背着走进了楢山,而楢山也如阿玲所愿下起了雪来,因为进山后下雪是件很吉利的事。

至少从表面来看,小说刻画了一个因为当地客观环境造成的风俗习惯,以及在当地客观环境、风俗习惯和人之本性三者之间相互影响的结果。小说中这个没有名字的山村基本上属于赤贫状态,“辰平伸长了腿,两手抱着脑袋,他在想:今年我们家过得了冬吗?”……“阿铃坐在辰平的旁边,也在操心过冬的事。虽说为过冬而烦恼是每年的常事……今年更糟糕”可见山村里的村民们即使在日常年份,也得时时为口粮担忧。物资的匮乏彻底型塑了山村的风俗和村民的性格。在这个山村里,女儿家会因为食量太大被家人赶出门。改嫁的妇人会被催促尽快去新婆家去吃饭。偷盗粮食的行为变成村民眼中天大的恶事——雨屋家就因此遭到抄家,全家十二口被活埋。四世同堂的会被村人耻笑羞辱——儿孙被骂作“儿孙满堂一窝老鼠”,儿孙满堂的老人被骂作淫乱的女人。老年人健康矍铄会被人嘲弄。这一切的匪夷所思都源自一点——口粮就是一切,而由此也反映出小说中一个隐晦的主题——这个山村里的村民,上至壮年劳力,下至黄口小儿,他们所关注和在乎的完全只在于物质所代表的的生理欲望。他们没有怜悯、没有善良、没有廉耻、没有尊严、没有感情,全有的只是对物欲的贪婪。

小说中阿玲是个善良的老人,以小说中的标准来说她太不幸了,即将七十岁高龄,竟然一颗牙齿都没掉,还不如她的儿子辰平——掉了两颗牙。老太太受不了别人的风言风语,只好自己想办法撞掉了两颗牙,结果却因为流血又让人笑话。孙子袈裟吉搞大了池前家女儿阿孙的肚子,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池前家只是让女儿去阿玲家吃饭而已。但是对于阿玲来说看起来时间就非常紧迫,因为袈裟吉的孩子一旦出世,她就变四世同堂了。

阿玲的儿子辰平也是个善良的人,他对母亲很有感情,对于送母亲进山始终怀有抗拒,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阿玲的要求。但事实上与其说辰平是同意了阿玲的要求,不如说是屈服于“国法帮规”罢了。小说中辰平曾为要送母亲上山悄悄流泪,那也是小说中很少见的柔软与怜悯的流露,而阿玲发现后却只是担忧——怕自己的儿子不够冷不够硬,因为这个冷酷的山村里,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生存,但是事实上阿玲的担忧其实也来自于一个母亲心灵的柔软与温情。

小说中辰平的续弦阿玉是另外一种情况,阿玉是那种快人快语、爱憎分明的人。阿玉喜欢阿玲,因为阿玲待人善良真诚,当阿玉第一次上门的时候,阿玲完全没有嫌弃阿玉的食量大,也没有嫌弃阿玉被娘家人赶到辰平家吃早饭和午饭,而且阿玲将这个家托付给阿玉是真心实意的,所以阿玉喜欢阿玲。阿玉看不惯袈裟吉和阿松的言行,甚至说“小老鼠”生下来扔掉就不会四世同堂。阿玉也为阿玲偷偷流泪。辰平和阿玉是小说中唯一为了阿玲的离开而难过的人。

阿玲的孙子袈裟吉刚刚成年,是典型的村里人。他会和村里人一样嘲弄阿玲的牙齿,他对父亲续弦的事很是不满,他参与村民的哄抢和抄家,并且为能够抢到更多的东西而得意,他会直言催促奶奶进山,总之袈裟吉是个典型的自私冷酷的村民形象。就像这个村里的所有村民,在村庄里,他们为了自己的家庭而自私。在大家庭里,他们为了自己小家而自私。在任何集体,他们也都以自己为单位自私。而且,袈裟吉还代表了村子里的年轻一代。

阿玲是老一辈人,她未必笃信楢山山神说,但她认命,她所代表的老一辈人将脸面、名声和家族传承视为最高价值。就像中国南方乡村里的贞节牌坊,谁都知道那是吃人的家什——即便是当时那个时代的妇人,相信若非无可奈何,不会有人渴望得到那个玩意儿——但是,对于有些不幸的人,在当时那套价值体系里,那牌坊却也代表着无上的荣耀——那是用为人的感情和幸福或者说人性换来的荣耀——有了这份荣耀这辈子就算完满了,在列祖列宗面前,在乡邻亲戚面前,在子孙后代面前,永远能昂起头。甚至于这个不幸的妇人抛弃人性换来的荣耀还能够庇荫后人——贞洁烈妇的后人即便是官府也得慎重些对待吧。于是“贞节牌坊”还不仅是个虚名,而是于家族有实际利益,于是这个将自己献祭给牌坊的妇人也就变成了家族的大功臣。当然小说中的阿玲并没有那么“伟大”,她只是“希望自己伏在辰平的背上去祭楢山的时候,将会是一个掉了牙齿的体面的老太婆”,这其中“体面”二字和“贞节牌坊”何其相似,都是要吃人的。辰平和阿玉是第二代,他们并不真正相信楢山山神的规矩,没有遵守的愿望,他们最终的遵从都是因为无奈或者真正为了“弃老”的冷酷。辰平或是出于养家的艰难,或是无力对抗规矩的懦弱,但他本心是不乐意的。相比之下钱屋家则是完全相反,老头阿友完全不想上山,阿友的儿子用绳索捆了,扔进了楢山七谷的山沟里。这也许说明辰平这一辈人出现了分化,有人是真冷酷,有人是被裹挟着。但是到了以袈裟吉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就分明了许多,小说的描写中,没有一个年轻人是有人性的。这些山村的年轻一辈没有一点点敬畏或温情,他们不止更加自私更加冷酷更加贪婪更加无情,而且他们还多了一个老一辈所没有的特点,那就是从不精打细算,好逸恶劳,好吃懒做。有这么一个小段,以上的关系可见一斑。

阿铃马上答道:“我前村的老奶奶也是进了山的,先前,我婆婆也进了山,我当然非进山不可。”

阿玉停下推石磨的手说:“没关系,‘小老鼠’养下来,由我抱到后山深谷里去丢了,奶奶您不会象榧树家那样被编成歌子来唱的,你放心好了。”

袈裟吉一听,不服气地说:“真傻,由我去丢了,不就行了吗?’

“不就行了吗”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问题”。

接着,袈裟吉对阿松说:“喏,我说我去丢掉算了。”

阿松立即表示:“啊!那就真的拜托你了。”

这一段是在辰平终于同意送母亲上山以后发生的。阿玲称老一辈人都是上山的自己自然也一样,阿玉知道阿玲的担心,说自己可以把袈裟吉即将生下来的孩子丢掉,这样阿玲就不会四世同堂,就不会像榧树家的银老太那样被编成歌,嘲笑传唱至今了。袈裟吉唯一不服气的是,由我去丢不就行了吗?干嘛要靠你。而阿松——袈裟吉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妈妈——对以上的对话则完全不以为意,丢就丢吧,拜托你了。就是这样一种愚昧、麻木、冷酷、残忍的状态,这就个短篇小说所散发的气味。而且在一代不如一代的逆向演化中,似乎这个小说中的山村正在走向灭亡。这种感觉让我想起管虎的电影《杀生》。

关于楢山山神之说,其实村民们并不真正相信,为老人进山所立的种种规矩和传统,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为了避免亲人的一时心软,例如“进山后不能讲话”、“从山上往回返时千万别回头”、“离家时别让任何人看见”,甚至于即便是这么残忍的规矩也是有偷懒的法则的,上过山的人将偷懒的法门当做不传之秘,口口相传到下一个要背老人进山的儿子那里——那就是可以半路上把老人扔进山崖里。楢山中食尸的乌鸦就像这些村民,对每一个老人虎视眈眈,而山沟中轰然而起的那大群的乌鸦则说明,比起山顶的累累白骨,不知道还有多少老人并没有被背上山,而是扔进了沟里,以至于乌鸦都已经知道食物在哪里了。

看了好几篇关于《楢山小调考》或者《楢山节考》的观后感,总觉得不得要领。所有文章都在说人性和欲望,甚至有的文章题目叫做《死亡与新生》。我实在看不出来深泽七郎笔下的楢山有何新生的意思。这是一种人性的极度扭曲,一种极致的道德沦丧,人甚至还不如兽,除了生存再没有第二个尺度。那么这一切只是贫穷造成的吗?这是个更加深入的问题,在我看来贫穷在这里只是个印子,小说中人的状态是一种被“欲望”百分百驱使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未必只有在贫穷下才会出现。就像文明的欧洲人在美洲的残暴——他们的残忍和没有人性并不是因为贫穷。

我们的网络上对于张艺谋、余华、莫言、残雪等人总有些争议,有人责怪他们将中国人丑陋的地方拿给别人看,更有人断言他们以讨好的姿态只为得到白人主持的奖项,其言之狠恨不得给他们人人头上牢牢的扣一顶“卖国求荣”的帽子。但文学从来就不是只说好听的,就像《诗经》311篇和《楚辞》17卷,唐诗三百首的边塞、田园、浪漫和现实,以及宋词的婉约和豪放风韵,能找出一首当年皇家诗人给皇帝献媚的句子吗?相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却因为其中的人道主义色彩传唱百年。世界名著不也类似吗?《源氏物语》中浪漫的“物哀”,《巴黎圣母院》的对无辜者的怜爱,《百年孤独》对整个拉美民族性的怜悯和反思,《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那种崇高梦幻的幻灭,《洛丽塔》的对人生物学意义上的“欲望”的悲观和警惕,《在路上》的迷惘与叛逆。所有这些作品又有哪一个是甜腻的或者香喷喷的呢?文学作品有其本身的价值,就像这样一篇把日本信州山村的村民写成“兽”的短文——《楢山小调考》成就了深泽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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