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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振锋/ 我所认识的贾平凹

 老鄧子 2019-10-24


贾平凹是我的乡党。他生在丹凤,我住在洛南,隔着一道山。这山就是蟒岭。但在我心中,贾老师永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大山。那年,他的《满月儿》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还在读师范。我读他,并不懂他,更不认识他。

后来,他的小说《废都》遭遇封杀,我却在新疆,听一个高级干部说,坊间将这部奇书炒到97块钱一本。我的职业是一名说中国话教外国语的英文教员,却有着文学的爱好,我觉得我读懂了《废都》。至今为止,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世界级的文学经典。我曾写过一个对联,上联是“屈子《离骚》”,下联是“平凹《废都》”。
《废都》,仅书名两个字,其象征意义就极尽高远。我说的高远,指称其历史价值,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废都》曾被整个社会误读。似乎没有人独立的思考,贾公为什么写《废都》,只对那些个方框感兴趣,甚至把深刻的人性主题遮蔽了。我曾叩问:一种旧道德的崩坏和坍塌而新的秩序新的文化伦理又不能建立的历史性焦虑,这是怎样的灵魂,怎样的气魄,怎样的坚定坚韧坚质浩气,怎样的担当与关怀,才可以铸就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讲话,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社会的良心和良知。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叫李欧梵的文艺评论家,说了这样的话,他说,古今中外,写颓废莫过于贾平凹!于是,我那年轻而又愤然的心情才稍得平复。
贾的勇气还在于,他没有写一个省级高干,而是写“自己”,通过写废都里的一个作家和一群文化人的精神颓废和坍塌,来完成他对社会转型期人性的演化突变或者说裂变。这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几十年后,人们的社会阅历已然验证了这种裂变真实不虚'的存在。还有谁能这样鞭辟入理地解剖人性,解剖一个在现代性中痛苦挣扎着的人文群体的整体焦虑与不安?!
从历史价值上看,贾平凹是超越时代,超越一切社会偏见的。贾平凹《废都》那种浑然天成的笔法和气象气韵以及对现代汉语(对商州方言的改造或雅化)的贡献,至今还是被遮蔽被悬置着的。对于这部经典的解读,需要的只能是时间。


贾平凹是我的兄长。我认识贾老师是在告别二十世纪的时候。那一年,我窝在西安一家招待所里写了一篇《此在'的言说——贾平凹书法的当代意义》的文字。屋外,大雪飘飞,寒气袭人。室内,因了平凹兄本色本真本分的书写,让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文字与灵魂相遇而激荡起的逸兴遄飞',一种温暖。我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字。这篇文字后来收在《贾平凹书画评论集》里,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读这篇近二十年前的文字。
在我们商洛大山里,毛笔就叫生活。写毛笔字是从小开始的。我曾站在贾平凹老屋里院子里看他小时候写在椽头写在木板上的粉笔字,是有模有样的。所以,我在文章里说,平凹的书法,肇始于他的文学创作。读他的手稿和其他书作,不难体认到这一点。大量的书写实际上就是他初期的书法实践。从结字用笔到气韵风致,原汁原味原生态,朴厚生拙,质实而神炼。佛经上讲真心离念',是说,真心里头没有念头,而没有念头的那个心,就是真心。
时下的书法创作,要参展,要获奖,要在市场上换银子,念头太多,所以,太矫情太做作。平凹的手稿,因为是在无意于创作的真心离念'情景下完成的,所以,和古人的手札一样,故而天机流荡,一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的这种久违了的感觉也只有读鲁迅手稿时才会有。贾平凹的手迹的那种熟练、精致与一无挂碍的自由状态,以及厚重,质朴,儒雅的个性化表达和书卷气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如果说把书写分为原生型,同化型和经典型三类的话,贾公的字一定属于原生型'的。
这里的原生'的意思,即原始、初始之义,主要表现在著也'记也',形式美感上倾向于自然的书写,抒写',处于一种非自觉追求审美阶段。但这种非自觉仍然有审美'意识(即写得好看),而不是那种通过临摹而获得的表现技法和审美共性的同化型'书法创作。这种作品的最大审美特征是振迅天真',一任天性天倪天心的存在,这是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境界。贾平凹的精神生态是属于那种沉稳刚毅质朴稚拙天真大气的那种,他不喜玩巧弄乖,故作潇洒的轻飘和浮滑。他也经常游弋于书法经典中,去欣赏去捕捉去生发经典中那些动人的风景,亮点,但也只是游弋,并未沉潜其中(老实说,他没有这个时间)
贾平凹的书写是本然的自然,正如清代美学家刘熙载所说,,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书者如也''。有训为'义的。《说文》:如,从随也。从女,从口。尤其是六十岁以后的字,字大势大,善用蹲锋,挫笔涩进,刚健沉雄中有随性的潇洒。其字态憨厚朴质,浑圆质实,端庄齐整,与江湖上泛滥无归的信笔为体'者无涉。故尔,我以为,书法美既然含茹了主体生命的因子,那么,生命中原生'的基因就必然在作品的风格中得以显现。
老贾不是书法家,无法用书法家标准去以斤称布地衡量他的书写。正是这种本色本然本能的书写,才成就了他书写的本然本色。我二十年前说过,贾平凹善以笔墨言说的,文之馀是书法,书法之馀是画,画之馀才是生活。不能形诸于文字的用笔墨,不能用笔墨的用图画,这些都是他的言说方式,就如同言语之外的舞蹈,旗语,手势,都是语言的不同形态。在古代文人那里,诗书画是合和同一的表达方式,今天的作家不都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了,多所不能了。但在老贾身上,依稀还能见苏东坡们的影子,实在凤毛麟角,这应是当代我们民族的幸事了。
近两年,我到各地讲学,讲书法的美学,我叫扫美盲'。现代中国,九年义务教育普及,识字已不是问题。但读懂汉字与读懂写意画是大问题。我的课件用的最多的画例是贾老师的,庆仁兄的。我选的画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精神性。我认为,写意画的生命在于其精神性,舍此,笔墨技法再好,都是白痴美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中看的。贾的绘画在当代严重低估了他的历史性价值,文化性价值和审美性价值。
所谓历史性价值是与历史上的文人画相较得出的。比如苏东坡,米芾,郑板桥,贾对古人有继承,苏东坡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贾氏把这种思想赓续下来,而且更多的是开拓,想象力思想力更丰富,更富有哲思。二是象征性。意象思维是中国式的,其直觉性是大于理性的。贾的写意画突出了作品的',让人产生一种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直觉联动,从而产生共鸣。比如那些委婉地表达性与生命茁壮的作品。如《大水歌》,如《草地上两个空酒瓶子醉了》。三是趣味性。写意画在有思()()象之外,还要有趣。有些专业画家,过多的把注意力集中在笔墨的技巧意趣上面,而忽视了使人产生联想和移情的图式结构的文化趣味。
语言表达能力的颓靡委顿,这是当代写意画不出大师的主要原因。贾兄不同。贾似乎有流淌不尽的想法'念头',这种诗性趣味一如太白山里的四郎泉,汩汩流淌,终年不歇。这才是他的画最诱人的魅力。贾兄赠我的《海风山骨》那本画册,几年来一直是我常翻常新的书。不单是因为这本书里的画,大多数是我与责编张晓东一齐挑出来的,我对它有一种本能的喜爱在,更是因了他的画是能启人心智的,主要是它给人的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审美魅力。


贾平凹是我的朋友。我在这个世纪最初的那一年,大着胆告别了我的教书生涯,来西安成为美术博物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我在烦忙琐碎的颇烦中并不愿丢下我痴爱的书法和理论研究。贾老给了我莫大的支持、鼓励和帮助。那年,我与星文、高亮办了个三友书法展,他在馆里看到我印的堆积如山的报纸,就说,振锋你是弄大事的。第二天就写了一篇文字给我,对三人鼓励有加,三个人都非常感恩于与贾先生的相遇相知。再后来,我出书他赠序,我办展,他促红出席,鞭策鼓励。这二十年感觉我的每一步成长,贾公都是陪着的。
说个故事吧,那一年我办师生书法展,我们精心地用小楷写了请柬给他送去。和我一同去的李宗奇兄出主意,贾先生爱看足球赛,七点半开播,咱们七点二十到贾府,肯定能成。我站在他门口,忐忑地打电话,他在门里说他不在,我们在门外听得清楚。当时,我觉得打扰了他,有点不安地说明事由,把带去的刚出的新书、请柬还有件书法作品的袋子挂在门上,准备离开。这时,他打开了门,嗯,还是让你们进来'。我们进得屋里,他又客气地让座,倒水,像对待客人一样。他让我第二天晚上再联系,结果,次日下午我在正布展的展厅里接到他的电话,他把央视为他正拍节目的工作放下来,来参加我们的展览,在展厅里他逐一细心地听我介绍,不时地给予年轻的学棣们以鞭策和鼓励,并与他的粉丝们笑笑地合着影。事过几年,每每想起都觉得温暖。我的个展那天,本来要回老家祭祖的,但还是先来参加了我的活动。他太忙了,有时麻烦他,总觉不忍。
今年元月,他在京开人大会。我的一位朋友,想请他为张中行纪念馆题个匾,他爽快地答应了。后来,我带了一大波人去他家里,他客客气气地招待,题了匾也分文不取,并一起忆起他与张中行老的文字交往,让大家深为感动。讲这些,是想说,贾公不只是文学好,书画好,其实人更好。他朋友是自己寻找的亲人'的话,我一直铭记于心且一以贯之地践行于生活之中。贾平凹不仅是我的乡党,兄长,朋友,更是我的榜样。他在艺术上建立的整体文化高度是属于一个时代的珠穆朗玛。我们与贾平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时代,我们是幸运的,幸福的。正因于此,我曾在送别陈忠实先生回来的路上对人说,从此以后,呼吁陕西文艺界,善待贾平凹!
——本文为“拙见平凹——老友说老贾”活动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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