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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

 寻梦向天歌 2019-10-25

远山

听见狗吠声,他几乎是神经质地手握短刀柄,向四周的密林探看:暗沉沉的林子里并无异常,难耐的寒风在赤裸的树干上碰撞着、剥蚀着,似要把腊月的严寒凝成冰刀霜剑。当他断定狗吠声是从山下传来时,他撑起沉重的有些僵直的身子,拨开稠密的树枝桠朝山下俯视,终于发现在半山坳里有一户人家。生的天光和夜的浓汁,在他的眼前交织着,母亲蜡黄的脸和渴盼的眼神在他的眼前晃动着。生命的微光在一点点的暗下去,求生的欲望使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的惊喜——无论如何他得活下来,哪怕只是暂时活下来。他抜出短刀来,森冷的刀光对接着他绝望的目光。
三年前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肯定有猫头鹰在山岗上肃杀的叫了几声,还有母亲病倒在床上的叹气声,接着,他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白天里,他从山上扛柴回来,偶然在村头迎面碰见那臭婆娘,她一见他,先是一愣,然后很神气地赶前几步挽起那谢顶男人的胳臂。他自然明白这就是她现在在城里找的男人了。他的筋肉一阵紧束,想放下柴禾,上前去给她几个耳光。但他没有。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贱货!
不久前,她还信誓旦旦地给他表示,年底她会考虑和他成婚的。他和她是同村。那时他在村里办了个照相馆。村里有个小集镇,逢场的时候,在馆里做生意;背场的时候,他就走村窜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的照相馆生意红火,挣了一些钱,就和同村的她好起来。时过境迁,照相馆生意不好做了,她到城里去打工,渐渐地和他疏远起来。不久前,她终于说出和他分手的话。他和她算来也相好了八年。八年中,他的收入和精力,基本都投入到她和他们家。眼看快三十了,却落得个鸡飞蛋打;母亲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他到女方家去要这些年的彩礼钱,好给母亲治病;女方家不但不给,还骂了他个狗血淋头……就在那天夜里,他到她家去,轮着斧子就是一阵乱砍,然后,夺门而逃。他先是逃进深山密林里,然后朝西走。在密林里他吃野果、蛇、青蛙、木叶鱼、山蟹、老鼠,穿越过大漠,漫无边际的大漠差点吞噬了他的生命,幸被牧人相救。他在草原上给人放牧,不断地变换地方和人家,就这么惶怵地混了几年。为了赶在母亲三周年祭日时给母亲立碑,他提前给主家说了他要回家一趟。主家同意了。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上路了。听说国家追捕逃犯都已联网,潜逃只是暂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杀人偿命,只是迟早的事。管他呢,混过一天是一天!他不敢坐车,不往人多户密处走;择荒路沿小道,昼伏夜出。

二年前的一个夏夜,他心里慌得很,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什么事情呢?他想到在家孤单的母亲。他从村子里逃走的时候,母亲就病在床上,不知母亲现在是死是活?他决意明天回去一趟。他到主家的毡堡里去告诉主人。主人是一个不多言语、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人。老人正在饮酒,忙招手让他过去饮几盅。他坐在老人对面,老人给他连斟了几盅,并吩咐他明天带足干粮,早去早回。同样也是走了十多天,趁黑他濳回了他们那个村子。他悄悄地扒在母亲的窗前压低声音叫母亲。没有人应声。他摸到门上,发现门已上锁。母亲没有在家。母亲孤单了大半辈子,倒有一些怪脾气,不常窜门走亲戚。他有一个舅家,在城里居住。他这个舅或许是嫌他家穷,不常和他们来往;母亲一般也不会到舅家去。没有找到母亲,他不甘心——他在老家附近踅了好长时间,终于设法知道了母亲的情况:母亲就在他心急火燎的那几天去世了。是他在城里的舅和邻居帮着安葬的。他到母亲的坟前去叩头,立誓三周年回来给母亲立碑。
当他拼足了全力爬上这虎背一样的山脊的时候,两腿肿胀酸困,再也支持不住了,背靠了一个大树坐下来。只一会儿,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山脊上是一条路,打猎和采药人常会走这条路,万一对他盘问起来,或者他们见他的样子疑惑起来……他撑起身子,离开山脊,找一个隐蔽处;从周围划来树叶,然后将自己的下半身偎进树叶里,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是狗吠声惊醒了他,抑或是饥寒再度紧迫的袭击了他,反正这时候他苏醒了。天渐渐地暗下来了,阴风夹裹着雪粒抽打在他的身上,他挪动身子准备走下山去。
他刚走到院坝边,一条大黄狗就发现了他,狂吠着朝他猛扑过来。屋里走出一位年轻女人,那女人大吼一声,狗跑一边去了。
女人说:“他叔,从哪里来?到屋里歇脚吧。
他看见女人身后偎上两个娃儿,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五六岁。他略伫了一会儿,走进屋去。
火塘里燃着通红的柴火。他像是发现了救星似的,也没顾上多想,就凑近了火塘。
女人从灶间里抱来柴禾,添在火塘里,火苗腾起半人高,映亮了半间屋子。
“宝儿,去把灯点燃。”女人说。那个叫宝儿的大男孩划亮火柴,点燃了油灯。
这时候他才发现火塘正烧着一个土炕,炕上斜依着一个老太婆,模样干瘦痴呆,似在朝他瞧着。他环顾屋子,四壁虽被柴烟熏得漆黑,但屋内整洁。女人正在灶上忙活,灶上蒸笼里冒着热气,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叔,莫嫌,先喝点暖暖身子。”女人端来一碗醪糟,冒着热气的醪糟碗里卧着几个荷包蛋。
他顾不上客气,接过碗来噗溜噗溜地喝起来,不一会儿,一碗鸡蛋醪糟下了肚,肚里咕咕响个不停。
“他叔,这荒山野岭的,倒是要去哪?
“我挖药,走到这里,天、天就黑下了。”他在说谎。这几年他不知说了多少谎。
“都要过年了,还在外忙,屋里人可盼着呢。
“也是,明儿一早,或者……等歇会儿,我就往回赶。
“家远么?
 “远哩。
“那你还是歇着吧。
女人去了灶间,端来半箩包子,一碟烧腊肉,一壶酒。女人给他斟酒,酒盅里冒着热气。
“刚出笼的,趁热吃吧。”女人说。两个娃儿站在桌边,伸手拿包子,女人挡了,用筷子一人夹了一个递到娃们的手上,说“要懂礼貌,快叫叔吃。
“叔叔快吃。”大男孩开口说。
“乖娃,叔叔吃。”他冲两个男孩不自然地笑笑。
酒足饭饱,身子暖和了,这种感觉似乎于他已相隔多年。
“娃他爸没在家?”他问。
“我爸爸他死了。”大男孩说。
“是这话么?
女人犹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颇感意外。
自然是极度的疲困,这一晚睡得好香甜。第二天醒来,透过木格窗向外望,屋外的山野已铺了厚厚一层乱琼碎玉一般的雪;女人在院子里扫雪,脸冻得红扑扑的;这时候他才看清了,这是一个多么体面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唉!人呐……
他穿衣下床,刚站起来,就觉得双腿僵直麻木,试了几下才挪动步子。他移到门边,手扶门框。
“别忙,我给你看狗。”女人说。
他从茅厕里出来,刚挪动几步,扑通一下摔倒了,女人赶过来扶他,惊呼:“你的腿……”
已经有些破烂的裤管里的腿肿胀青紫,几乎使双腿增粗了一倍。
“你俯我肩上,我背你。”女人不容分说地把他拉到肩上背起来,有些吃力地朝屋里走。他想他昨天最初的蓄谋是抢劫这家人,忽然他暴怒起来,“我不要你背!我是罪……我不能在你们这里,我得走!
“你腿成了这样,还能走?
女人把他放在火塘边的凳子上,又搬来一个躺椅放在火塘边,让他换在躺椅上。
女人端来半盆热水,放在他的腿边;又去抓了一把盐放在水里,给他脱掉鞋,把他的腿拉进盆里,用脚布捂着。女人说:“盐水是消肿的。待雪化了,我去找几味草药,熬了水,泡几天就松了。
“这女人为啥要这样待我?”他的五内俱伤的心田,忽然又添了一种滋味,这滋味不知是酸是甜。他忽然有些小瞧这女人了。山里女人就是傻气,他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杀人犯!当他知道我是罪犯时,他还会这么对待我吗?自从那臭婆娘伤了他的心之后,他以为天底下唯一善良、慈祥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难道还有这样一个山里女人?……妈呀,儿对不起你!你的儿子怎的走到这步田地……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滴落在女人的手背上。
“你哭了?哦,是痛哩。”女人认真的瞧他的脸,“你的脸该刮了,瞧,野人似的。”她拿来剃须刀给他。“这是我男人用过的,不知还快不?
“你男人也是大胡子?
“没你这么旺。
“他怎么死的?”话一出口,他即后悔了。过年了,不该提这伤心事。
女人顿了顿,眼立时红了。
“对、对不起,我不该……”
“没啥。二年前,他是出去开矿死的。”女人站起来走了出去。
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即将过去,静谧的山野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在渐渐和暖的清气里舒朗着胸怀,草木鼓胀了腰身,在芽尖和枝头上擎起了生命的旗幡。
他觉得这些天来终于像一个人一样了,但压在他心头的那个潜逃犯的重浊阴影不会抹去,即便有时候一高兴也会忘掉,但这也是很短一段时间。幸好,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远山,很少有人来——也许只是暂时——他在她这里过了一个安稳的春节。他的腿脚好了,身体恢复了。他帮她朝地里背粪,犁地,又帮她收拾猪圈,他觉得春种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清明节快要到了,他对她说:“我要走了。”女人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

“也许,我……不该开口,”他嗫嚅着,犹疑着,“但是我没有办法。
“一个男人家,有啥不好说的。
“我想借你点钱。
“要多少?
“一千块足够了。
他划算过,祭奠母亲,给母亲立碑,需要这些钱。她拿给他两千元。
“要不了这么多。
“拿着。
“兴许,我还不上你了。
“我拿给你就不让你还。
他走了。他觉得远山朦朦胧胧,潇潇的春雨濡湿了那片山野。
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是他从监狱里写来的。在信中他告诉她,他是一个杀人潜逃犯,在新疆草原上潜逃了近三年,为了赶在母亲三周年祭日给母亲立碑,他返回来。在他极度饥寒交困的情况下,他准备抢劫她家。后来,他拿着她借给他的钱,给母亲悄悄地办了祭日,立了碑,然后就去投案自首。多幸运,被他砍的那臭婆娘竟然没有死,被医生抢救过来,一年前就嫁了人。他被判了五年徒刑。
她捏着信反复地看了几遍。她似乎并没有显出特别的讶异。眼下已经到了收麦季节。她准备麦收后,她要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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