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许思园先生的《人性与人之使命》一书,是采撷康德、歌德、叔本华、尼采等西哲“人性”学说或伦理学说的精华而成,他本人也不认为他的想法为独创(前言),但是,这本书能在1933年出版后收获近40位名家——吴宓,唐君毅,英国作家约翰·曼斯菲尔德、白克司,法国作家纪德,德国小说家托马斯·曼,德国哲学家杜里舒,美国哲学家、诗人桑塔亚娜,印度诗人泰戈尔等——的好评,自有它的缘由。在我看来,站在今天的学术视野下,这本书仍然具备至少三方面的价值。它是近代学者致力于中西方道德哲学互证的一个重要成果。书中通篇都是西哲之论,找不出一句“子曰”和“古人言”,却为什么说是中西方互证?这是因为,一方面,许思园曾自道说,书中所言西哲学说“契合孔子之道,不离其宗,不损其辉”(前言);另一方面,是从学术修养而言,正是中国古代发达的人生哲学,使他能够迅速把握众多西哲的哲学要领,而具备卓越的哲学领悟与表达力,而能在20岁时轻松地撰成此书,当初,桑塔亚娜就曾敏锐地指出:“此书富有理想及优雅之情操,足以想见古国之文化渊源,即作者采自西方之观念如‘纯爱’‘理念’之类,似俱可与其本国思想交融而无间隔。且作者在内心分析方面擅有特殊之天才。”(《中西文化回眸·许思园传略》)。他是继王国维等人之后,较为系统介绍西方哲学成果的人,他所着眼的“人性”论题和归依于“生命”的思想起点,折射着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学人以他者眼光重审传统、以传统修养理解域外、接受多于质疑的历史情态,就此而言,它是我们考察近代哲学或伦理学史脉不可回避的文本。 这本书有现实的教益。它不是时下泛滥的“心灵鸡汤”,也不算是艰深的哲学巨著,许思园选择的视点和语言,使得书中文字足够理性,同时也富于感性,因此,对学习西方近现代哲学的读者来说,它是一座适宜的桥梁。但这还不是全部。在综论西哲学说时,许思园有自己的思考或独到表达,很多观点发人深思。比如,他说:“一个拥有最多‘才智’或‘能力’的人,却可能内心贫乏,完全不知精神性事物的意义为何物。”(22页)又说:“去爱那些值得我们爱的人,不过是一种对真理的忠诚。它是对善本身的热爱:如若仅因其碰巧是‘自己人’而关心他,就不过是间接自恋而已。”(34页);他关注“真切世界”,更寄托于“理想世界”(3页),他把“自然”视为“一个生命过程”,认为它“总是寻求超越自身,亦即是说,总在追求更大的自由与生命的完满”,又说,“我们能够也应当使我们之生命更为充实、更为丰富和更加深刻,此乃所有责任的根本”(91页),他坚信,开阔的胸襟和伟大的灵魂是高尚品质的根本标志(41页)。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勾勒的桃花源,那些百年前留下的路标和线条,依然能让今天的我们警醒:在追求才智、能力的同时,是否变成了精神贫乏的“空心人”,是否早已忘记“爱”的真谛,忘记与自然的精神回应,是否还信守真理,并让自己的生命更加充实、丰富和深刻?等等。曾经打动纪德、泰戈尔等人的文句,依然还会打动今人。 许思园是一个禀赋异常而又被历史湮没的学者,他的名字和著述多不为人所知。就存世文字所见,他的研究涉及哲学、伦理学、理论物理学、中国文化和诗学,视野开阔,贯通中西,他的研究路径、方法和成果,他早期学术生涯的活跃和后期的落寞,以及他与中西方文艺名家的交往,他面对传统文化、回应时代变革和学术潮流的方式,他的精神理想的实践等,都是现代学者中一个可供探究的案例。如果我们要理解20世纪中国学术史,而不丢弃其丰富性和多向性,就得翻阅这些一度被遗忘的学者的著作。周珩帮,艺术学博士,现任职于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研究艺术史和艺术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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