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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的突破性

 老鄧子 2019-10-26


《牵风记》的文学史意义
文 | 张烈鹏
著名作家徐怀中的长篇小说《牵风记》,我认认真真读过两遍。第一遍,读的是《人民文学》杂志重磅推出的头条作品;第二遍,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点出版的热销图书。每次阅读,都让我感受到了强烈的思想震撼和独特的审美体验。我觉得,这是中国当代军旅文学的又一座高峰,是一部具有文学史意义的优秀作品。
《牵风记》的文学史意义,主要表现在其故事情节的构思、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表现手法的创新上。
故事情节:不同寻常的战地传奇
《牵风记》的故事情节很新奇:投奔延安的青年女学生汪可逾,路经“夜老虎团”驻地,因一曲《高山流水》,与团长齐竞相识,成为他部下的一名文化教员,经常骑乘他的军马“滩枣”行军。两人情投意合,两心相悦。然而在赴地方担任工作队期间,面对敌人的追赶,汪可逾跳下悬崖,身负重伤,不幸被俘。双方交换俘虏后,齐竞怀疑汪可逾被敌人夺去贞操,两人感情破裂。此时战事紧急,为了不拖累部队,经再三要求,汪可逾在齐竞的通信员曹水儿护送下,单独行动,历经艰险,绝处逢生,最终进入大别山主峰下的天然溶洞。初春时节,汪可逾身体渐弱,多日不吃不喝,脱去所有衣服,抚弄无弦之琴后,又取掉骨折处的夹板,擦净全身上上下下的尘埃,赤身裸体悄然长逝。汪可逾死后,毛发再生,体液排尽,肉身不腐,后被循着琴声而来的“滩枣”拖进银杏树洞,尸体面带微笑,站立不倒,与银杏老树融为一体。曹水儿也在外出购买白布、准备装殓汪可逾的过程中被部队抓获,并因别人告发他当年睡了保长女儿而被枪决。战争结束后,极度抑郁的齐竞服药自杀。
作为一部军旅文学作品,《牵风记》不是将镜头聚焦烽烟滚滚的战争场面,而是以战争为背景,浓墨重彩描写一连串发生在三个人、一匹马、一张琴之间的曲折故事,写爱情,写友情,写人性,写唯美而灵动的生命气象,写人与自然的神奇关系。这种故事情节,这种战地传奇,在当代军旅文学中是一种开拓和突破,有人称之为“现象级写作”,实则一语道破了这部小说的文学史地位、影响和意义。
《牵风记》在故事情节上的不同寻常,也缘于作家笔下的古琴和军马。
那张宋代古琴,是汪可逾知识分子身份的象征,是她在奔赴延安途中改变行程进而改变人生轨迹的缘起,也是架设在她与齐竞心灵之间的桥梁。不仅如此,琴声吸引军马“滩枣”闻声而来,凸现了文化的力量;古琴被迫埋藏山中,渲染了形势的紧张和战事的激烈。尤其是古琴偶然寻回,失而复得,暗示了一种奇特的际遇。汪可逾弥留之际,弹奏无弦之琴,仍能引得“滩枣”前来,更是叫人拍案惊奇。汪可逾死后,古琴陪伴老将军齐竞,则寄托了他的思念和愧疚。毫无疑问,古琴在作品中穿针引线,贯通前后,起到了揭示人物身份、推进故事情节、深化主题思想、彰显传奇色彩的重要作用。
那匹叫作“滩枣”的军马,是夜盲症和平板脚患者汪可逾在行军途中的伙伴,也是她人生命运的见证。“滩枣”能够听懂汪可逾的琴声,乐意与她亲热、为她服务,帮助她一次次摆脱险境,——这是以马为喻,表达对美、对文化的热爱和追随。“滩枣”逃过枪林弹雨,沦为一匹山中野马后,能循着“琴声”找到汪可逾尸体,冥冥之中感受到她的托付,拼死将她的尸体拖到银杏树洞,成就了一种人间奇迹。虽说“滩枣”最终被鹰群抢食,但这种庄严的天葬仪式,恰恰塑造了它的神性形象,提升了它的生命价值,也给中国文学史留下了响遏行云的萧萧马鸣。
人物形象:突破性的艺术典型
汪可逾是漫天烽火中一名知识女性的典型。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擅长弹琴,写得一手好字;长相美丽端庄,白白净净,丰满匀称,“脸上挂着一丝天然的微笑”,还生就一双灵巧而好看的手;政治上追求进步、向往光明,十四岁就随二哥奔赴延安,因途中发生变故,按照北平地下党安排,进入太行第二中学学习,几年后毕业入伍。她纯洁善良,毫无心计,对于自己“汪纸团儿”的乳名,不加掩饰;对于问候别人“你好”所招到的冷遇,从不介意;对于“身上七八个洞,只能给人家牵马;身上只一个洞,不愁没有马骑”的流言蜚语,也是一笑了之。她追求完美,上床休息了也要起身把地上两只放反了的鞋子摆整齐;住在房东家里却执意坚持要更换贴在大门上的倒装对联;写标语写到半半拉拉,遇到部队紧急集合、准备开拔,她也要坚持写完最后一个字;不吃饭不喝水可以,但不洗澡不行,在艰苦的环境中仍然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因晾晒淋湿的衣服,仅穿一条短裤在门洞里夜宿时,恰巧被齐竞作为人体艺术偷拍,她也只要求对方赠送照片,以便保存镜头里的美。特别是临死前夕,她将滚滚红尘中所有外在的东西全部卸除,留下了最纯洁的肉体和最完美的形象。作为战争年代女性革命青年的艺术典型,汪可逾仙姿绰约,聪明灵动,冰清玉洁,近乎完美。作者通过塑造这个在文学史上见所未见的人物形象,表达了对文化的推崇、对文明的礼赞以及对先进知识分子的讴歌。
《牵风记》 徐怀中 著
与汪可逾的完美相比,曹水儿堪称毁誉参半的另类英雄典型。他出身贫苦农民家庭,在不够当兵年龄、不解男女风情时,就早早地参加了革命队伍。他高大威猛、办事果决,为齐竞所看重,成为首长身边威风凛凛的骑兵通信员。他智勇双全,巧辨风向识破敌人阴谋,挖地洞藏身躲过烧山搜查,而且以一把铁锹为武器计杀四名对手。他对年轻美丽的文化教员汪可逾真心敬重,言听计从,从不以任何言行冒犯,关键时刻还能够挺身而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护送,而这些,恰是文化的影响,教化的作用。但曹水儿并不是高大全式的人物,在他身上有许多毛病,尤其是风流成性,偷腥好色,在军营中广受非议,最终遭人告发,公审后送了性命。曹水儿是刚烈的,自尊的,刑场上“接受枪决但不接受五花大绑”;曹水儿又是可悲的,可叹的,一世英雄却因女色而身首异处、声名狼藉。凡此种种,无不生动地表明,曹水儿是文学艺术长廊中有血有肉的另类形象,是不可替代的“这一个”。
齐竞也是一个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他博学多闻,满腹诗书,精于音乐,善于演讲,工于摄影,长于带兵,是个典型的军中儒将。齐竞更是矛盾的统一体。裸照事件本是他一人所为,事情发生后,汪可逾被单方问责,受到组织处理,调到邯郸干部子弟学校任教,而齐竞虽说参加了研究此项议程的党委会,却因为职务由“五号”提任“一号”,并未站出来切实担当责任,眼睁睁看到心爱的女人受了委屈。汪可逾被俘后,齐竞误认为她和其他女人一样遭受奸污,在她严重脑震荡尚未痊愈的情况下再三追问,要求她做一个负责任的交代。这种往别人伤口撒盐的做法,说到底是“初夜落红”的陈旧观念在作祟,是一种自私自利之心在作祟。曹水儿单独护送汪可逾,长时间朝夕相处却秋毫无犯,齐竞对此也是半信半疑。正是因为这种狭隘自私的性格,他才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终日郁郁寡欢,最终选择了自杀身亡。齐竞的形象塑造,是立体的、真实可信的,也是崭新的、神形兼备的。
还是《人民文学》杂志2018年第12期《卷首语》评介《牵风记》时说得好:“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都是此前的文学作品中未被充分塑造过的,他们的原型来自作家当年的亲历,于是这些人物又那么真切可感。”我想,这也是这部作品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文学史意义吧。
表现手法:推陈出新的大胆探索
“《牵风记》是一部具有深沉的现实主义质地和清朗的浪漫主义气息的长篇小说”,这两者的有机结合,就是作品在表现手法上的引人之处、高明之处、成功之处。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运用这两种表现手法的时候,能够大胆探索,积极创新,很好地拓展了战争文学的创作空间。
作品的现实主义质地,最能引人入胜的便是环境设置和细节描写。作品把一个血色唯美的故事,放置在战火纷飞的时代背景下,放置在雄奇神秘的大别山区里,时空纵横,别开生面。创造性地采用大背景、小叙事,注重细节,文笔讲究,一枝一叶,刻画入微。比如第十一章,写汪可逾带“后政”慰问团路经小河渡口,坚决不让马车从国民党士兵尸体上轧过去的细节,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了她人性和灵魂深处的内容。又如:写汪可逾作为第四俘虏收容所主任,动员俘虏们进行贵重物品登记,发现一些俘虏暗自将金银首饰踩进泥土私藏后,先下达“向前十步走”口令,然后要求俘虏们寻找丢失物件,从而做到真相大白。这个细节将女主人公过人的智慧描绘得生动传神,令人读后难以忘怀。
作品的的浪漫主义气息,来自于神奇的想象和诗化的语言。比如第十二章、第十三章《黄河七月桃花汛》,写百名女性只穿内衣内裤挤满渡船,构成一道女性人体风景,就是将写实与想象融合在一起,近乎夸张的情节,让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成功联袂,既有视觉冲击力,又有艺术感染力。再如作品最后几章,写汪可逾肉身不腐、老军马独自移尸、榕树洞鸟虫难入等,更是放飞想象的翅膀尽情翱翔,赋予作品以神话的成分。作品结尾处,写齐竞将军死去后,布偶猫纵身桌面拨响古琴空弦音,贴近死者倒卧不动,也应该是想象出来的情节,写实中满是浪漫,凄美的意境令人扼腕、深思和反复品味。与其他战争小说不同,《牵风记》通篇运用诗一般的语言,文笔优美,抒情真切,空灵奇崛,不仅增添了作品的浪漫主义气息,而且与作品主人公的美协调一致,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此等创举,算得上《牵风记》对当代文学史的又一个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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