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译者按语:《报寇葵衷书》(也称《大悲阁帖》),书于1631年,明崇禎四年(后金天聪五年)(张升:《王铎年谱》);时,王铎40虚岁,他进士及第后为京官的第10个年头,当时官职应是“少詹事”或者“翰林侍读”,一个大致为太子府服务的闲官,也不妨理解为仕途不算达旺(如果找一个相可比较的例子,晚清四大名臣之首曾国藩(字伯涵),中进士时年纪与王铎相近,初起也是闲散小官,然而伯涵后来攀附“恩师” 穆彰阿,在他为京官的第10个年头(时38虚岁),已晋升至二品大员。王铎当时有没有“攀附”过,不知道,但如果因此推测王铎熟通这类功夫,大概不致离谱。其中原委,可能实诚素介,可能拙于交流,也可能两者都有——这不是胡猜乱测,因为《报寇葵衷书》中可见斑点。而王铎后来升官位重,固有时潮推人且他名望已积的因素,也有他小积成习(而水到渠成)的权贵交际有关的,据薛龙春先生的《应酬与表演:有关王铎創作情境的一项研究》一文,王铎(40岁后)有过不少主动大量的贈送权贵书画行为。这从另一面指证了前述他40岁前的不善专营圆融的大致品性)。 1631年的前一年,崇祯三年(1630年),明王朝刚平定奢崇明、安邦彦之乱,正月,北方的皇太极带兵犯京,崇祯帝中反间计,拘杀了朝廷重臣袁崇焕(8月磔刑)。同时期,有高迎祥、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等在中原大地造反。皇朝风雨飘摇,除皇帝外,人几乎有一种吾庐随缘的悲调。然而明中后期,因为纸、绢制作技术跃进,书法(尤其长卷、书册)却不识时令进入一个创新高潮。 ——以上这些是《报寇葵衷书》书写时的时代背景。 据方爱龙先生认为,《报寇葵衷书》是信完成后的誊写稿。不清楚的是,这誊写稿是作为信件使用,还是一件他欲意为之的书法件。现在看来,前一种可能不能排除,后一种可能则颇昭彰显务。这么说的原因却是简单,书法“使转清晰,纸墨相发”(专家评论),也即有些刻意所为,而且很精到。当时王铎的书法已然声名鹤起,(只小王一轮稍多年纪的诗人彭而述晚年记载当时紳士大夫风潮,家以没有王铎字悬于堂中而感不得面子(薛龙春:应酬与表演))。所以,当王铎书信时,无论他自己、受信人、还是其他傍人,都会有清晰意识他的书信不纯粹为一种心思传递,而是另附一种文化价值和不易得的风雅气息的,而且,王铎 “对於书史留名又有着強烈的自我期许。” 然而比较书法的精湛,《报寇葵衷书》文字内涵,却略有些难以卒读(如果我们这里承认了不完全能读得懂,也大概无需羞愧难当的)——自然,前提是卷稿完整无缺失的。从依然还有些迷津难辨的言辞中,似可窥见,作信者王铎迷浸于一种书法的求精和自乐,而对于思想的表述,则显得略有勉强和艰涩。其中是否“有漏之因”,无证。收信人寇葵衷,“寇老亲翁柱国台下”,身份不低。晚明重臣何吾驺,曾有诗作“送同年寇葵衷还里”,诗云:“与君同门复同心,一日不见愁盈襟。有时招邀到燕市,我为高歌君为斟。酒中慷慨论千古,意气宁为黄金许。辽左烽烟飞羽驰,相对裂眦瞑不语。秋风君著锦衣归,高堂欢笑色欲飞。而我似潜复似跃,胡芦烂醉欲何为。” 何吾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己未科殿试金榜二甲第4名,这一年与何吾驺同榜的只有一位寇姓,三甲第242名的寇从化(己未科金榜共345人,包括三甲第40名的后来大名鼎鼎、重为国基的袁崇焕)。这样,与何吾驺“同年”科生的寇葵衷即是寇从化,应无误。据张升《王铎年谱》考,寇从化后为王铎亲家翁,曾为井硁(陉)道兵备参议(四品,类似于省军分区司令员职务)。《明史·卢象升传》载,1633年(报寇葵衷书后2年)李自成欲犯京,寇参议配合卢象声、梁甫等人在河北临城地等人抗击并“连败贼”。(从寇的活动范围,与《报寇葵衷书》提示的地缘,也基本是吻合的。 河北井硁县位于石家庄西不足100里,井硁向南150里为临城,向东北100里为正定(疑王铎所书大悲阁所在地);井硁在京都西南800里,如果从王铎乡里孟津到京都连一条直线,井硁刚好在这条直线的中间点上。所以王铎回乡和返京,井硁应该是他一个重要歇脚站点。崇祯四年时,也即王铎写这封书信时,造反的农民军已侵入山西,井硁直接对抗西边的农民军威胁,位置重要。)。 何吾驺、寇葵衷同为己未科(1619年)进士,比较王铎壬戌科进士,早一期(三年)。 从上述何吾驺诗中,可以看出寇先生葵衷也是踏鞍矍铄、壮志清风之人,葵心丹衷,人不负其名。然而从王铎的《报寇葵衷书》看,寇老似乎对王铎透过牢骚(也可能悲伤或者怨言),甚至“窄言”,而且这牢骚还缘由于王铎应付不及的某种寇老“癖(好)”,是对王铎书画的极致喜爱还是对王铎友情的过度依重,或者其它什么的癖好,不好判断。 王铎的这封回信,略有应付之嫌,思维不兴,还有失度的自我辩解,几种情绪遗于信里,连而不甚贯,续而不很畅(缺字短句也可能存在),文词诘屈聱牙,颇是拗口难读。 历史的迷雾自然早随风云流散,这篇看上去循行数墨的《报寇葵衷书》,带给我们仍旧不只是精湛书法美学,还有释文断句的兴趣(及回避不得的止乎学)。在这位“神笔”面前,兴趣不是且惴浅见去冒犯理智和权威,而是一种从无知到学知开启的尝试。如果幸能钩沉发微,抛己陋砖而引来他人璞玉,自然是大于差足自喜的福报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大悲阁上,天风为我两人来,酒憙情忘,星辰错入袍袖间;此夜,梵声云璈,帝所梦乐,未均于此;恨天倐欲曙分我心,交使弟怏怏。 注: 河北正定大佛寺有一大悲阁,始建北宋。是否为此帖中的大悲阁,不知。张升《王铎年谱》载,1631年5月13日(《报寇葵衷书》4个月前),王铎赴京,途径邯郸,曾拜(邯郸)“黄粱祠”(邯郸北向300里为正定县)。 憙:喜; 璈:美乐; 帝所:天帝所居; 倐:倏忽; 心:心思,心绪; 交使:反复使得。 近日大陆井硁闾左,兵骇魄惊未谧;群盗蜂午,皆五行败气所致,太平已久,生齿繁杂,天灾虏祸,牙蘖相仍,无怪乎其窃发也。前亲台遏西山矿采,大识大毗,足见学力益补。畿南根本地,匪可寻常,功犹论之;亲台青松为骨,烈日为胆,石函玉书厝为猷念,区区一鼠偷何足辱。 注: 大陆:掳劫;井硁:河北井陉; 闾左:边戎地区(井硁西接当时农民造反军活动区山西); 谧:寂谧; 午:舞; 牙蘖:发端; 相仍:相随。牙蘖相仍:事端不断; 窃发:暗发; 前:之前; 遏:遏捺(西山乱民矿采); 大识大毗:识大体,裨大众; 畿南根本地:京都南部位重; 匪:非; 功:(双层意)功力,功勋。 石函玉书:珍贵书信文章; 厝为猷念:意在猷裕治国之道; 鼠偷:乱贼流寇; 辱:为难。 亲台之薙禽白鑕,一下群不逞,自无处所良繇; 亲台手携阴阳,癣疥岂能牵缠乎?弟慧虽阙,而心则真挚,双眼如豆,讵不失济俗拯民热肠男子。中原有一寇葵衷耶,而来教秋思乡鲈云尔也。然此亲台又十五年功成,名遂时事,烟萝固逸,林岚固美,天不忍舍!大医王不治阴支兰,汤液醴洒,镵石桥引,以起北方疮痍,必不然矣。 注: 薙禽白鑕:阔斧理政; 下群:小人乱党; 逞:逞意肆为; 处所良繇:募找不到追随你的良民,繇:繇役; 癣疥:小人乱事; 阙:缺; 双眼如豆:目光短浅,自谦说法。 讵:岂(也); 教:教令,教使; 秋思乡鲈:出自西晋张翰《秋风歌》游子思乡的“莼鲈之思”。张翰原诗: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云尔也:句尾助词; 天不忍舍:(这么崇高的事业)上天也不舍弃你。 阴支兰:《史记·扁鹊传》: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意思是危重病人如果情况属于“阳入阴支兰藏”,可救愈的;大医王不治阴支兰:(然而)大医王俞跗的办法为什么没有能救活属“阴支兰”的虢太子呢?; 汤液醴洒,镵石桥引:按中庶子说法: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镵石挢引(案扤毒熨,一拔见病之应)。 起北方疮痍:北方侵扰,而如果按大医王这样不切实际的办法(而不是按亲台上述之手段)去解决,功必不能成; 起:解决。 如弟聋心痴面,功业之毫毛无树,竹帛之注勒何年?一片懒骨,只合置于丘壑中,仰山岩窈窕,而侪朋鹿木,了不才人名山宿愿,乃其宜耳!若弟言不自衷,是弟欺亲台,并欺天下后世也!天下有作欺语之王生哉! 注: 竹帛:著作,功名; 侪朋鹿木:与鹿木为朋; 不才人:王铎我。 弟昼应俗务,不啻驿驔狂象,灯下抖擞,石肠铁脊梁,料理书障,㗖饭屙矢,作无益生涯。俸米月支,国家亦何赖于我,我亦何以对劳馁妻妾,瘦仆馋班,可笑良多。亲台与弟不必骨肉,而骨肉无辨。义馨芝兰,契洽针芥,故真况内蓄不觉,剖白至此。 注: 不啻: 不异于; 驿驔狂象:为人服务的动物; 石肠铁脊梁:硬撑身躯; 书障:书画幛; 赖:亏欠; 不必骨肉,而骨肉无辨:不是骨肉,胜似骨肉(兄弟)。 契洽针芥: 磁石引针,琥珀拾芥,因以之相投契。况:况如; 剖白:表露 前人有癖马、癖阿堵、癖左传。亲台独有觉斯癖,此其故何欤?展转思维,莫得迳涂,嗟乎!夙世缘根,今生肾肝。夫岂易易乎! 不然,廫霩世界,悠悠绅交,不媢弟为涂涂迂笨;且目论弟为冷砖砌隙畦,能向贫交中昵合笃固,雪霜不易,于情如亲台,宁可多屈指也者。 注: 阿堵:钱财。左传:春秋左传,泛指书经; 莫得迳涂:不得解; 廫霩: 寥阔。绅交:神交。媢:怨恨,猜忌; 目论:莫论; 隙畦:司馬光 《畦蔬》: “隙土惜荒棄, 翦治成春畦。” 贫交中昵合笃固:贫贱时交往,友谊更加牢固; 雪霜不易,雪霜不可改变(之情谊); 宁可:岂可; 宁可多屈指也者:(这般)与亲台情义屈指难得。 (三)秋旻清越,芙蓉红蓼,色色撩人,小院踽行,离绪蓬兴,怕峰黛气,马上瞚延,怳若我兄弟握手时。葵衷,葵衷,经济方启,权借之路。古人何难齐轨等驾,从前则有千古,从后复有万夏,龙乘雷电,浓云阔风雨者,不窄言。 注: 秋旻:秋季天空。踽行:独行。马上瞚延:马上瞬间; 怳:恍; 葵衷,经济方启,权借之路:经国济世事业的开创,就需要亲台这样的葵心丹衷; 从:学从; 万夏:万年; 窄言:狭隘急促之言,委婉语。 及兹唾壶欲碎,床剑为吼,弟冷性在已。艳业望之,亲台勉矣!夙夜兴寐,黄河以南,曰灵宝宦绩,复翱复举,为国而重自爱,委意如斯。亲台知弟念繫之甚。 葵衷寇老亲翁柱国台下。眷社盟弟 王铎顿首,书辛未九月初四日漏下二敬裁手报 注: 艳业:辉煌事业; 勉:加勉;灵宝:黄河南岸,河南灵宝市,界山西、陕西二省,王铎老家孟津西向300里,寇葵衷道府地河北井硁西南向1000里。(1631年时,造反的农民军已攻入山西,灵宝应尚未沦陷);宦绩: 政绩; 复翱复举:恢复泰安兴盛; 委意:敬祈,倾心; 漏下:夜。 附蘧使函,里为象箸廿枝,香带一围。箸劝加餐;一围祷兆,一品带砺之义也。 小弟王铎再顿! 真定携来扇,二三数,着鸿俱载而南,罢于墨颓唐极,勿谓留蹛。谓留蹛真必不也! 注:蘧:遽,驿车; 一品带砺之义:国柱兴顺,山河永久之意(?); 而南:(京都)南向井硁。 留蹛:存屯,珍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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