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有人在村边的打谷场上放风筝。那片打谷场周围是村庄和枣林，经由几根细丝线升起来的风筝，就漫过了村庄里所有的房屋，漫过了漆黑而寂静的枣林，高过了我能看到的一切，而向着更高的天空去了。

天空那么大而高，那么空而干净，它们就那么小。你须抬头伸脖仰望，像寻找水中的鱼，在天空中认真寻它。你站在地上，如此努力，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它模糊的轮廓，隐约的颤动。它的那种高处的小，也就变成了一种伟大。

我那时还是太小了，只有矮矮一小截，距离我现在有点远了。那时的我也不是现在的这个我。我只能揣测，看到天上的风筝，那个小小的他，一定是很惊奇，这就在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再大一些，不知确切几岁，放风筝的渴望大起来。这应与我的成长有关，我一定是相比以前长得更高了，心中的愿望及思想也如雨后春笋疯长。许多渴望，我那颗小小的心可能已盛不下了，急切地想要从心里跳脱出来。放风筝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和母亲说了我的渴望，我想放风筝。母亲给了我两块钱。我拿着钱去买风筝。我们村的小卖部里没有，我就去史家村去买。史家村有一家小卖部，是在一条极其窄小的巷子里，阴暗幽深，我钻进这条巷子。小卖部里还养了一只凶恶的大狗，只要有人去就嗷嗷狂吠，吓得我的心肝乱颤。而且小卖部里有一个不太正常的人，他家的儿子患有羊角风，一抽风便躺在地上浑身颤抖，口吐沫子。不抽风的时候，他喜欢去学校里，用双手抓住孩子的头，用他的额头去抵你的额头，好像他的头里很痒很痛苦似的。为了买到风筝，我甘愿去冒险。但那窄小的巷子，小卖部的凶狗和羊角风患者也并没把我怎样。

虽然有了一只风筝，但这风筝我好久放不起来。现在我觉得，其实风筝是没有生命的，它能飞得高，飞得精彩，完全是人和风的功劳。它只是被人操纵着乘风而行。它看似伟大，看似潇洒的，却没有灵魂，只是一种傀儡。放不起来，我就明白了，它并不是一只鸟。它比想的要笨重。

直到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院子里和院子外的树都在剧烈晃动。在这样的大风中，我突然想到我的风筝。我想在这样的大风中，我的风筝可以飞起来。一定可以飞起来。连树都快要被刮飞了。就算它是再笨的风筝，它都可以被风吹起来。我拿着我的风筝去了打谷场。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风大，风筝兜风，我要把风筝贴在胸前，顶着风前行。

打谷场上很寂静，只有大风，我，我的风筝。我刚把风筝从手中放开，风筝就冲了出去，如同要追逐野兔的猎狗一样，它猛地冲上了天空，我赶忙放线，它在天空中激烈攒动，仿佛一条鱼被放到了热水中。我知道我的风筝很艰难，我在心里替它呐喊：风筝啊，你要坚持住啊，你要稳住啊，你会越飞越高的。但是，很快，猛地一下子，风筝又从空中坠落下来了。它的一扇翅膀被风吹破了洞。

它虽需要风，但也不能承受太大的风。这是我得到的经验教训。后来再放风筝，我就知道要找柔和的风。最好还是晴空万里，太阳、云朵、天空都很好。这样风筝就更愿意去天空中飞了。

终于有一次，我把风筝放了起来，我的风筝飞得很高。它在天空中变得很小很小。离我也很远很远。但我手中还牵着那根丝线。我再拉扯丝线，也看不到风筝的颤动。我不确定它如此高了，我的拉扯是否还有用。但丝线确实还在我手中。

它已飞得那么高，仿佛不在这人世了。这样在天空中飞着多好。落回到地上多没意思。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不如把风筝线弄断，让它一直这样飞。就在我犹豫之际，不知怎的，风筝线真的断了。线上瞬间没了那股力。这下好了，风筝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脱了线的风筝，如同一只展翅雄鹰，继续在高空中飞着。它不再只在一个地方泊着，它向着更远的地方飘飞而去。它在高空中漂移着，我在地面上跟着追着。我想看它要飘到哪里去，我担心它飘落下来，又希望它飘落下来。

这只风筝飘飞得很远了，我已跟随它走过了其他村庄，沿着一道干枯的河床走出去很远。我一回头已看不到自己的村庄。但它还在天空中飘飞着。我停了下来。让它自己去继续飞吧。

我想它最终一定是落下来了。可能落到了河面上，可能落到了田地里，可能挂在了一棵树上，可能落进了另一个村庄，落在了某户人家的房顶上。可能有人捡到它，继续当做风筝来放。而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放过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