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鲁迅许多文字,都是因为愤怒而产生的。愤怒出诗人。鲁迅的愤怒,绝不是为了成为诗人。他的愤怒,大都是情非所愿。 许多的朋辈都成了新鬼,你还能不愤怒吗? 鲁迅生活的年代,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年代,又是一个黑云压城的年代。“五四”的新文化思潮,为文化界,思想界注入了新的思想,新的活力。却也因此照出中国社会最本质的根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思维无处不在。 清流涌动了,但底下,却依然是一层厚厚的冰。寒冷,坚硬。 那些醒着的人,感觉到了深重的寒意,冷入骨髓。 鲁迅想到了医治。 他漂洋过海,出国求学,想成为一名医者。幻想着用手中的手术刀,来强健国人的体魄,让这个积贫积弱的民族,强壮起来。可是,他看到的是,那有了缚鸡之力的人,抡起了大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了那些先驱者的脖颈。还将那一腔热血,拿来作为筹码,换一些散碎银子,却毫无愧色。而那些稍能站立的,都成了一场屠杀的看客,跟着刀起,头落,在那里起哄,叫好。拿了人家鲜血来疗疾的人,却也满心喜欢,不去问那血是热的还是冷的。儿子被人家当作乱党砍了头,却是满怀愧疚,认为是做下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种种,有了强壮的身体,又当如何呢? 强壮的身躯里面,却藏着一颗颗牛马的心。身体强壮了,脑子却病着,仍然是一群“东亚病夫。” 鲁迅如何不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于是,便将手中锋利的手术刀,换做一支犀利的笔。由医治人的身体,转而剖析人的灵魂。 手术刀无法根除民族的痼疾。他要用手中的一支笔,层层挖出那劣根,为民族开出一剂可以医治灵魂的药方。于是,他奋笔疾书,震聋呐喊,写下了一篇篇小说,杂文。他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人物。阿Q,祥林嫂,孔乙己,闰土,华老栓…… 从此,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又多了一个又一个典型形象。愚昧、麻木,或者自甘堕落。这些人物形象,是当时中国社会底层最真实的写照。芸芸众生,一边苦苦挣扎,一边忍气吞声,一边麻木不仁,一边不知觉醒。 鲁迅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举目四望,偌大的中国,仍然是万马齐喑。“万马齐喑究可哀”!黑云压城并不可怕,万马齐喑才可悲。可悲的集体沉默。他洞察了中国社会的本质,他知道沉默对于中国的干系究竟有多大。“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他不愿中华民族就此在沉默中灭亡,他选择了爆发。“我以我血荐轩辕”,他发出了战斗的呐喊。 他曾经把那个革命者的心掏出来,用血淋淋的现实给那些麻木者看,让人们认清这个社会吃人的本质。但麻木者仍然麻木着,愚昧者还在梦游里,那些堕落者越陷越深。他只好赤膊上阵,扒开滴着同样鲜血的心,给民众看。他想用自己滴滴鲜血,来哺育这个营养不良的民族。 他想用阿Q的自甘堕落,祥林嫂的愚昧无知,揪出遗留在每一个人心里那根前清的辫子来,让我们的国民学会昂着头走路。可是,他失望了。 他的学生刘和珍死了,倒在了当局的枪弹之下。他的朋友,那个被他视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文学知己,思想知己,也死在同胞的枪下。他怎能不慨而愤之,鞭而挞之呢? 他看到了一座老宅子,根基塌陷了,墙壁也残缺不全,摇摇欲坠。许多人却在这老宅子里面,上演着一幕幕的闹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乱哄哄的似乎很热闹。但是,他却明明白白地看出了那闹闹腾腾的场子里面,只不过上演了两个朝代:“一个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朝代,一个是求做奴隶而不得的朝代。”洞若观火的人,明晰了其中重重的危机,如何会沉默呢?心怀图亡的人,如何不愤怒? 他的文章,成了匕首和投枪。他要为那些浑浑噩噩的人,刮骨疗伤;他要让那些粉饰残垣断壁的人,现出臭皮囊里面包裹着的丑恶来。那座满目疮痍的老宅子,也必须拆掉。他成了一名战士,呐喊着殊死拼杀。他把敌人打得落荒而逃,他的身上,也射满了敌人的箭簇。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之所以对那些人横眉冷对,无情痛打,是他的内心深处,怀有对这民族深沉的爱与责无旁贷的使命感啊。恨与爱,都深深烙印在鲁迅的骨骼上。因为恨,他横眉冷对;因为爱,他可以俯下身来,做牛做马,挤出奶来,滋养民族。鲁迅的愤怒,是恨,也是爱。 民族有人如鲁迅,何其幸哉。 他是那么推崇几千年那个问天喊地的诗人,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他是那么推崇那个身体残缺却咬牙写出历史上的分分合合,浮浮沉沉的司马迁。他推崇《离骚》。他把《史记》称之为“无韵之离骚”。他的文字,又何尝不是现代版的《离骚》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就是中国文人一脉相承的精神。屈原,司马迁,文天祥,谭嗣同,鲁迅……生命不息,求索不止。 鲁迅曾经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在那样一个社会里,我不知道鲁迅到底有没有“出离愤怒”。 岁月的脚步行走了几千年,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然而,环顾左右,啊Q,祥林嫂,孔乙己们,似乎还以各种各样的面目,麻木着,梦游着。倘若鲁迅先生再生,不知他会不会再愤怒。 ◎本文由中财论坛会员何足道哉原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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