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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文绡 日暮瞻圆赋採莲，赠君珊架订因缘。
柔乡端合才人住，投石庸奴自可怜。 刘巡抚还是江南布政使时，官署是前明中山王徐达的故宅。旁边有一座瞻园，其中山石、池塘、楼馆，无一不有。刘巡抚有个随从叫马化，气力过人，心粗胆壮。偶然有次他到池塘边去，当时已经傍晚时分，看见一个女子，姿色颇为艳丽。她先是反背着手左右徘徊，后来又靠着栏杆小憩。马化心中诧异，想到主人家的女眷都是满人装扮，这女子身着汉妆，必定是妖怪。于是奔上前去，双手一伸拦腰抱住。女子吃了一惊，一跃而逃。马化随即昏倒在地。没过多久，马化住的地方即飞沙走石，门窗床榻全部毁坏；吃饭的时候，锅里丢满了马屎；衣帽有时突然不见，被丢进粪坑里。马化知道是自己的过错，于是焚香祷告，像囚犯一样认罪，怪事才稍微平息。
马化一向和巡抚的幕僚余子乾不睦，余子乾生性柔弱，喜欢吟诗赋歌。马化于是骗他说：“瞻园池塘边傍晚的景色最妙，你想要找作诗的灵感，为什么不孤身一人前去观赏呢。”余生信了他的话，就去了池塘边。池边有一株古树，枝叶十分茂盛，池中荷花开得灿烂。新月微黄，在西方斜斜地映照。余子乾徘徊在其中，很是心愉。这时听到石屏风后有人唱乐府诗《江南可采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余生悄悄绕过屏风，寻找吟唱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走到一处小山坳中，一个老叟扶着拐杖怒目道：“什么人？为什么进到我的内室里？”余子乾有所依仗地说：“这里本来是巡抚大人官署的瞻园。哪里来的内室？难道是园子里有条支路，我误入小户人家了？”因而拱手作礼。老叟变怒为笑，说：“请您到寒舍一坐。”一眨眼，精致的房舍出现在眼前。进去和老叟相对而坐。老叟说：“久仰足下能诗擅歌的才能。从此舍往西，有一间小楼阁，备有几案笔砚，下临莲池。我打算让婢女们采摘莲子，请先生面对此情景为我作一篇《采莲赋》。余生说：“可以。”于是一起登上楼阁。能看到几案上摆设的珊瑚笔架最为出彩。老叟道：“赋一旦作成，我就拿此物给先生当润笔费。”片刻间，就有小舟漂行在池塘之上，大约有八九只。划船的全都是美女佳丽，边划边唱《江南可采莲》一曲，一人引唱，其他人叠唱三次。最后一条船上，是一位美如天仙的女郎。老叟说：“这是老夫的二女，名叫文绡。”余生一边看一边挥动笔杆，赋文采用楷赋体。赋一写成，众舟已经散去。老叟拿来小声吟读一遍，很是高兴，当即把珊瑚笔架赠给余生，陪同一起下了楼阁。此时月亮下沉，老叟派两个掌灯随从送余生回了住所，余生迷迷糊糊地像做梦一样。
第二天，刘巡抚过来，看到余生手中的珊瑚架，惊讶道：“真是一件古董。当初前明中山王宅邸遭受战火时，中山王的嫡孙将其埋在瞻园。最近屡放微光，叫人挖却没有挖到。你是从何得来的？”余生还未回答，马化在前面哂笑说：“大人，过一会儿就要飞沙走石了。”巡抚询问缘故。马化细述了之前发生的怪事。还说：“奴才才戏弄了一下，就招来不间断的肆虐，更何况偷人家东西呢？”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刮起了风。马化说：“这是吹沙石来了。”只听落地砰砰的声音，一看，原来是水果。巡抚正惊骇诧异不已，又听到窗外说：“马化没有礼貌，所以丢石头。余郎有才能，应该投水果。刘公您为一方的保障，能否劳烦您作小女与余郎的媒人呢？”巡抚问余生：“这说话的是谁？”余生便说了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老叟酬谢的事。巡抚便答应说：“可以！”因而代写了婚帖。才写完，听窗外说了句：“谢谢。”就没了声息。巡抚命人在瞻园里打扫出一处地方，让余生住进去。同僚幕友们都争相来道贺。到了拜堂的时候，只能看见余生一个人在拜，见不到有其他人在；作合卺礼时，也只能看见余生一个人喝酒，对面的酒盅只是忽起忽落而已，再也见不到别的。众人于是起哄说：“看不到新娘子，我们就不走了。”忽然间，听到帷帐中传出環珮叮当碰撞的声音，新娘子就在其间。众人一看，真乃天人。但女子周身云气缭绕，看不清全身的模样。
后来有次，余生带了价值千金的行装，替巡抚到京城处理公事。当到了广平这个地方时，被劫匪盯上，四个人骑着马在旁边尾随，有的前有的后。此时天空已经昏黑，前面也没有发现旅店，而跟随的人只有一个仆人和一个差役。遇到劫匪，正处于惶恐之间，听到劫匪喊道：“财物给咱留下！”马已经到了跟前。忽然，就看见一骑马者迎面而来，手持弹弓连射四发，将四个劫匪击打于马下。说：“什么东西，就敢惊扰我妹婿？”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余生呆呆看着，难以组织语言。女子说：“妾身是文绡的姐姐。听说你在瞻园时写的《采莲赋》极为工丽，何不吟诵一番让我听听？”余生道：“您是听到或见到什么才来的？”女子说：“妾身名练绡，向来喜好舞枪弄棒。嫁给扈侍卫。昨天舍妹写了一封手信寄过来叮嘱我，所以知道。”拿出书函，余生览读道：“姐姐阁下：自幼和姐姐爱好和向往的都不相同，姐姐配了英雄，小妹竟配了才子，所谓异途同归就是这样吧。根据命数，小妹的夫君经过广平，会有小波折。望姐姐略施小技，不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功德少。”余生于是跟着去了扈家，叙了一叙姊妹夫的连襟之谊。
柳崖子说：鸟可以选择栖息的树枝，树枝岂能选择鸟呢。温柔乡之中，谁能容忍被心粗胆壮的人冒犯？至于练绡说扈侍卫，则又有一定道理在其中。
100，小环 狮吼频闻室不宁，鸧鹒疗妒也无灵。 一番擒纵心方服，转道小星是福星。
东海人王某，家里资产富足。妻子郑氏，三十六岁，没有子女。王某在胶州经商时，买了一个富家婢女带回家。郑氏知道后大怒不已，在家里事先准备好鞭子木棍。等到婢女一进家门，就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又叫来媒婆把她遣嫁走了。王某竟然没有丝毫办法。几年后，郑氏忽然劝王某纳妾，王某不答应。郑氏就说：“你还在为从前我遣走你的婢女而记恨吗？我那时是料想富家人的婢女，必定不是完璧之身了，所以厌恶她。要是能纳到良家女子，又有何妨呢？”王某于是欣然答应，买了扬州一个裁缝的女儿。郑氏刚开始还待她极好，一个多月后，王某有事外出，就逐渐开始恶语相加，继而用鞭子打，并关进污秽的房间，导致小妾死去。王某因而和郑氏反目，另外购置了一座宅院，自己买了两个侍妾居住，不再回家。郑氏知道后，乘着轿子搬了过去，也不回家住了。还不到半年，两个小妾一个被逼走一个被虐待死。而郑氏蛮横妒忌的性格也因此名闻乡里。自此之后，王某常常郁郁不乐。一天，他来到天妃庙【妈祖庙】，虔诚地祷告求签，心中默念说如果郑氏死了，自己或许才不至于绝后。拣起抽出签，上面说：“
莫教丝萝断，拾来碧玉环。【丝萝：婚姻爱情】
剖明恩怨事，白首永团圆。”
王某不理解代表的含义。等他年满五十，适逢寿辰那天，郑氏的弟弟郑某登门祝贺。王某夫妇和小舅子一起在里屋喝酒，郑氏说起没有子嗣的事，泪如雨下。舅子郑某就说：“姐夫纳了四个妾，却无法在家里善终。不能说不是姐姐的过错。姐姐如今老了，作为人家的媳妇，却使其绝嗣，这可以吗？”郑氏听了，气愤地把杯子摔到地上，说：“你凭什么管我家的事！？”郑某于是愤而拂衣离开。走时对王某说：“我给姐夫谋求人家。”替王某寻访了数月，都因为害怕郑氏，不敢答应把姑娘许给王某。
一个制作陶器为业的张姓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小环，年纪二十来岁。一次王某和舅子郑某到水边修禊时见过她一面。郑某便叫媒人去说媒，张氏夫妇一边骂，一边将媒人拒之门外。郑某无计可施，又听说张氏的邻居中有个和张氏小环关系很不错的老妇人，就用厚礼收买她，向她询问计谋，老妇人说：“此女子有才又有侠气，只能让我女苏秦去游说了。”去了张家，正好张氏夫妇有事离家，因而和张氏女小环独自相见，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么？”小环说：“莫非是给王家作说客？”老妇道：“我其实是给你作谋划。以你家的门第，不过是工匠人家，地位地下，只能在村子里找户人家嫁出去而已了。要是能委身大户人家，生下儿子占据他的房屋，岂不荣耀？”小环说：“他家妻室如此彪悍嫉妒，该怎么办？”老妇说：“你们家以制陶为业，我就和你用陶器来论述吧。甗、盆、甑、鬲四种瓦器名称不同。但是它们的容积、厚度、唇沿、高低都一样，虽说名称不同，但形制都相似。假设她是甗是盆，而你是甑是鬲，位置没有摆对的话，时刻磕磕碰碰，最终难以两全。但是如果你成为制陶器、制瓦器的人，她是泥土和水这些制造陶器瓦器的原料。将泥和水采用‘中膊中县’的制陶方法，就能使陶器端正不歪斜；而遇到歪斜的、顿伤的、破裂的、有突起的，不能上市出售的劣质陶器，就用力击碎，重新化陶为器，那么到时就能相容在一起，制造出比两口锅加起来还大的器皿。何况我听说，有才能的凶悍无法制服，无能的凶悍还可挽回。之前的几个小妾，都是因为因为自己软弱而使她的悍妒得以施展。如果你能表现出你的才能先发制人，悍妒又从何而来呢。况且她已经众叛亲离，即便将她制服也不是你的过错。这是我所以拿制陶制瓦来期望你的原因。不然的话，因为听到她的悍妒就躲避，怎么能够行呢？”小环才点头表示同意。父母忽然回来了。问老妇过来的缘由，老妇刚一说起，小环的父母便说：“你这是想要杀我女儿吗？”小环说：“还是先看看相处得如何吧。”张父厌恶这话，认为她急切地想要嫁人，竟然答应了下来。等老妇拿聘金来时，张父对女儿说：“这是你的卖身钱，拿走，我家用不上。”
小环嘱咐母亲给自己买来两个婢女，等到了约定聘娶的日期，就连同老妇人一起带上过去了。郑氏虽然十分愤怒，但是因为弟弟在，只好勉强给小环打扫出房间，迎接她住进去。郑某回家后，王某就和小环睡在了一起。第二天黎明时，小环就催促王某起床。等王某外出后，小环叫来两婢女和老妇，悄悄给她们作了交代。梳洗完后，将自己打扮严实，仍然关上门不出去，假装还在安心睡觉的样子。等太阳一竿多高了，还不出来。郑氏很是愤怒，用木杖击打门扇，边骂边撞门，小环答复说：“不要这样。”郑氏愈发气愤了。小环衣箱里藏有短棍，悄悄交给了婢女。约定打开门时，小环上前迎接，老妇将其就扑倒，假装被裁缝女附身的样子。等到打开房门，郑氏一脸怒气地走进来。但小环还没有靠近她，老妇婢女还没动手。郑氏自己就已经向前跌倒在地上，口中呻吟不已。才过了一会儿，屁股肚子上就布满了淤青。老妇婢女急忙丢掉短棍，将郑氏搀扶起来，小环也惊慌不已，过去救助。准备好被枕，扶郑氏躺下。过了半晌，郑氏才清醒过来。柔声柔气地对小环说：“要不是你，我差点就活不过来了。”小环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郑氏说：“我刚一进门，就看见扬州那丫头把我扑倒在地上。旁边父母拿着剪刀和木尺，一遍一遍地打的我下半身。腰腹间的青肿都是这样来的。又拿粪水灌进我嘴里。幸好此时天妃圣母娘娘【妈祖】挥退。天妃娘娘严厉地数落我说：‘某婢被你赶走，某婢被你害死。幸好你家来了个福星，拯救你的灾厄。’福星一定指的就是你吧，所以说要不是你我一定就活不成了。”自此，小环极尽殷勤，汤水要先亲自尝尝咸淡冷热，夜壶也亲自给郑氏洗。这样日夜操劳了一月，郑氏被深深感动，等到身上的伤痊愈后，就把家事交给小环管理，自己礼拜天妃，长年吃斋，放任丈夫的起居，自己好像不知道一样。
过了一年，小环生下一个儿子，郑氏抚育他就好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第二年，小环又生下一子。夫妇都享年八十多岁，两个儿子也都成人自立。偶而郑氏的旧毛病稍有发作，一骂人嘴巴一定变丑，自己觉得污秽恶心不能忍受。必须要小环喝水喷她才能好。因此直到终身，都不再骂小环一句。
柳崖子说：古代的侠客，轻视自己的性命报答知己，有时不能容忍白昼杀人。如今看小环，进了家门施展自己的才智，伺候病人完全出于仁义，最终使恶毒凶恶的悍妒妇人变为和善的女人，岂是仅仅有侠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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