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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城步令 竹林涼月醉芳颜，吏治官箴视等閒。
美色岂真能惑性，沉迷竟自死情关。 城步令某，年纪二十，英俊又有风度。他在科举中接连及第考中进士，随即被任用为城步县的县令。即将赴任时，聘请了老师爷周先生一同前往。到了任上，为官开明大度，有三言两语就能断清案情的本事。有一次，他择定日期，让仪卫作为引导，检查城防事务。县衙署靠近北面城墙，城步令来到城墙上，看见官署后面有一座花园，园内栽种着竹林，有一个女子穿着顾绣月白纱衫，石榴裙下微露寸点莲花瓣，画着苏妆，手里执一纱扇，仰头望着他微笑。城步令一见，顿时魂飞心荡，问差役说：“这竹园是在我的官署里吗？”差役回答说：“是在大人官署里。”城步令于是说：“不检查了，回衙。”一回到官署，就连忙屏退随从，独自一人来到竹林里，却没有见到那个女子。因而茶饭不思。周先生问候他，就以生病为推托。到了晚上，将仆人全部遣散，自己把门栓起来，在月色朦胧中，来到竹林里，仍然没有见到人的踪迹，在竹林中徘徊了多次。无奈呆坐在假山石旁边，陷入凝思。偶然抬头，看见之前的那女子从墙后阔步进来，城步令大喜，径直走上前去牵她的衣服。女子一惊，作出要退避的样子。城步令抓得更牢，说：“我真是被你魂牵梦萦了。”女子说：“我担心被人看见。”城步令说：“我已经把仆人全部遣走了。”一边说一边就抱了上去。一起到了卧室，在灯烛下细细观看，愈发觉得艳美之极。城步令问她的姓氏，她说：“妾姓吴，是邻家女子。”问她许配人没有，回答说：“还未婚配。”城步令更加欣喜了，用手抚摸女子的脖颈，说：“我得到了你，应该把你藏进金屋里。”女子笑而不答。城步令想要解她的衣裳，女子说：“我担心被我父母知道，一瞬间的欢愉酿成万古的遗恨。我知道郎君是个重情的人，请让我回去安顿父母，等明晚三更我必定前来。”城步令不答应，女子趁了一个空子脱身而出。城步令追到后院，见女子已经穿过竹林，仍然沿着墙角离开了。城步令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早晨还没亮就起了床，周先生过来问候，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送上的茶水也不喝，准备的饭菜也不吃。只是自己念叨说：“我病了，我病了。”这才躺到床上睡了。周先生嘱咐仆人细心服侍后就退下了。
过了晌午，城步令叫人备好十几盘精致的水果佳肴，美酒数壶，筷子和酒杯都备好两双。等到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依旧驱离仆从，关上房门，彳亍在竹林中，渺然没有女子的消息。听到钟鼓楼响起初更的声音，心中烦乱，望眼欲穿，恨不得下一刻钟就到了三更。一会儿躺一会儿坐，听着计时的银箭，已经到了夜半三更。急忙起来来走到后园门口，就看到女子珊珊而来。大喜不已，牵手进屋。只见高灯两架，低灯一双，水果佳肴罗列饭桌，美酒满壶。女子说：“真是个实诚的君子，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你？”欢谈之余，相互敬酒。已然半醉，进入床帏，果真是处子。第二天黎明，女子起床披衣，城步令一再挽留之下，又缠绵了一番。等到鸡鸣了三次，女子说：“汉诗有云：鸡鸣狗吠，兄嫂知之，不可留矣。郎其将息。（与你约会时不免引起鸡鸣狗吠。兄嫂可能会知道此事。不能再留下来了，郎君珍重。）”就离开了。城步令一直睡到快中午的时候，周先生叫仆人敲门，这才起身披衣。打开房门盥洗。时常傻笑，也不说话，食量不如从前。过了中午，仍然叫仆人像先前那样备好美酒菜肴。依旧关上房门等待。这次一更多就到了，问候郎君安否，捶背捏肩按摩无所不至。两人将酒杯移到床上，拥衾对饮。女子说：“灯光太耀眼，将它灭了，以月色对酒如何？”城步令依她之言，灭灯对月。月光透过纱窗，淡淡映照进屋里，女子在头上簪了几朵茉莉花，香味萦绕肌肤，城步令愈发心荡神迷，不能自主了。于是颠鸾倒凤，又是一番欢好。女子还是到了黎明就起身离开。从此以后，城步令白天不再处理事务，过了中午就昏乱于酒肴之中。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仆人们都起了疑心。这天二更多一点，有两个仆人悄悄翻过院墙窥看。只见县令大人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对饮，有时肩靠着肩，有时坐在怀里。但是女子从不会喜乐于灯光之下，每次都背灯而谈。女子忽然说：“窗外好像有人在窥探。”城步令出来查看，仆人于是悄悄避去了。将看到的事告诉了周先生。周先生说：“少年人的性情竟然能到这种地步。天天幽会，不管是娼妓也好还是民女也好，都玷污了为官的规矩。实在令人忧虑。”第二天见面，周先生极力劝诫。城步令辩解说：“没有的事。”周先生再问，就笑。再劝诫，城步令就直接回后屋去了。城步县的妇女大多长得丑劣而且大脚，周先生访遍了竹园周围的人家，都是小门小户，也没有仆人所见到的那样妆束的女子。周先生更加疑惑了，一日，一起吃饭的时候，周先生又再劝诫他要遵守官的规矩。城步令却说：“我连死都不怕，更何况官规呢！”过了会儿，脸上忽然露出笑容，从袖子里拿出两件东西，一看，是一支玉簪，和一双绣鞋。周先生接过来细细审视，正凝思之中，城步令就夺了回去。傍晚，城步令又让仆人准备美酒菜肴。周先生私下交代仆人说：“你们备好梯子，留一个仆人随我一同翻墙察看。”等到了院子里，听到城步令和女子说笑的声音，还没敢贸然闯进去。就听女子说：“我确实不是人类，但和郎君也是缘分一场。周先生想要阻隔我俩相好，该怎么办？”城步令说：“这也是我忧虑的。”女子说：“阴间空阔广大，无拘无束。你能和我一起遨游吗？”城步令说：“真是妙言，像如今这样躲躲闪闪，像鬼魅一样，终非长久之计，况且半晚的欢愉，不能消解的饥渴。我和你能作浩荡的游荡，这才是天长地久的快乐。”周先生听到这些不吉利的话，大声一喝，闯进屋里，哪里有什么女子，而城步令已经自缢而死了。周先生急忙呼来官署的全部仆役，最终县令也没救活，女子也没能找到。只有在书匣中找到的玉簪和绣鞋依然留存。
周先生不禁问道：“这女人是妖是狐还是鬼？到底是从何来的！”有一个年老的看门仆役，看到留下的玉簪和鞋子、又听仆人所描述的衣裙穿着，因而说：“那女子非妖非狐，是鬼。”询问详情。老仆役说：“前任县令从苏州买来一妾，极其貌美，县令夫人容不下她。到的那天晚上，就将她缢杀了。入殓的时候，我负责看门的差事。看尸身上的玉簪绣鞋和衣裙穿着，就是这个样子。掩埋她的地方，就在竹林里的墙角下。”周先生这才终于明白来龙去脉。立即写公文向上司汇报城步令的死讯，只说是得疯病而死。二年后，周先生从别的官署途径城步县，睡得迷糊的时候，看到城步令同那女子同乘一驾马车如风一般经过。远远地拱手道：“周先生，周先生，我的愿望已经满足了！”
柳崖子说：喜好美色而甘愿死，美色迷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人们又谈说城步令死的那天，新娶的夫人从家里刚送到城步，年方十九，姿色也不算差。但城步令却不能忍受数日的欲望，竟然用死来换取，还说：“愿望满足了！”真是执迷不悟了。
82，顾武陵 曲谱还从青鸟传，丹青更结画中缘。 重来不待韦郎老，同命原应嫉妒蠲。
顾武陵，是姑苏的雅士，擅长歌唱词赋、书法字画。他有次侨居在桃源县，游览完有第四十二福地之称的绿萝山，回到住所，挑灯画起画稿，还没完工，困意已经生起，于是解衣就寝。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身边有一团暖暖的东西，摸起来光滑细腻。一阵风吹来，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顾生知道那不是人类。于是在朦胧中伸手朝外面推，说：“顾某人不喜欢挨着体热的人。”侧过身去继续睡了，那人就摇他说：“妾身过来请郎君谱曲，为什么抵斥到这种地步呢？”因而迎合他的喜好。顾生翻身过来瞪目一看，就看见一位黄衣女子在书几前吟唱自己写的《醉归花月阴曲》给他听，顾生点评说：“某字音调须再高些，某字少了一个音阶，某字收音不对，其余的都很妙。”等自己披衣起身，女子已经走了，也不知道这女子是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顾生年纪轻轻，还没有娶妻。邻居袁翁看中了他的才能，想要将女儿嫁给他。但是因为顾生是异乡人的缘故，这件事没能确定下来。一天早上，袁翁过来拜访顾生，看见几案上放着的那张纸笺，以为是顾生的作品，拿过来一看，居然是自己女儿湘兰的笔迹，于是不辞而去。顾生也不明白，但仍然为其谱曲，早晚闲暇的时候，就拿出来高歌一曲。袁翁回家问女儿是怎么回事，湘兰说：“确实有填曲这件事，但为什么到了隔壁家，就不知怎么回事了。”正要拷问婢女，顾生已经拿着打拍的檀木板唱了起来。袁翁愈发疑惑，在家中反来复去地盘算了好几天，最后派人去顾生那儿作媒。顾生说：“我不是不知道袁翁的千金才貌双全，但在小的时候算命的说我有剋妻的命相，大约十九年。所以打算过了这个年纪才选择吉日求婚。”袁翁的疑心稍微少了一些。一天，在袁家的庭院里，一只忽然鸟衔了一张笺纸掉进来。湘兰正捡起来要看，袁翁恰巧经过，拿来一看，是顾生作的词。百般解释也不能相信。于是准备好嫁妆，将女儿嫁了过去，因而成了夫妻。夫妇和谐，翁婿之间也一直相处得很愉快。
一天晚上，顾生喝得半醉，躺下睡觉的时候，外堂有十几仆人掌着纱灯邀请他赴宴。于是跟着走了几里地，来到一处宅第，一看就是豪家大宅。主人的态度十分恭敬，然而面貌实在狰狞恐怖。顾生问主人请自己过来有什么事。说：“听闻足下是丹青画的高手，请您来为我作一幅行乐图。”顾生勉强答应下来。才落笔，就有丫鬟之类的十几个女眷站在后面簇拥着看。顾生一抬头，见那些女眷中有一个女郎，年纪大约二十岁，颇有姿色。顾生草草画完了图，就想着赶紧回去。仆人送他回家，才坐到床榻前，刚才见到的那个女郎就来到他的屋子里，光着身子挨近他，顾生难以拒绝，因而洩了阳气。女郎走后，顾生身体冷得像冰一般。妻子湘兰过来看他，已经气息奄奄了。正惊慌失措间，一个黄衣女子从外边进来说：“顾某人不喜欢挨着体热的人。如今遇到良人（凉人）变冷了吧！”说完从口中吐出一团火球，将顾生浑身熨过一遍，顾生就痊愈了。湘兰问黄衣女子是谁，没有回答，就这么走了。顾生醒过来，将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又说起黄衣女当初来的时候，曾抄录她自己作的《醉归花月阴曲》等等，湘兰于是明白从前两封往来的诗笺，都是黄衣女作为的，大概是在给湘兰和顾生做媒吧。后来湘兰在怀孕期间得了病，还没到分娩就死了，顾生大痛不已。
桃源马家有个老妇人，善长接生，忽然有人来叩门接她去一个地方。进了一个宅第，极其阴深寒冷，来到后堂的偏室，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难产，老妇人使出自己本事，最终母子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婴。主人哄笑说：“得甥孙了。但是有阳骨，不可久留在这个地方，要怎么办？”给老妇人设饭食，都冷得不能吃，又酬给她钱，还是用马送她回家。来到半路上，遇到一间极为狭小的屋子，里面也有一个女性难产，老妇人为她接了生，也是一个男婴。出门又乘上马，到了家门口下马，送她回家的侍从就腾空走了。老妇人大为惊骇，想起半路上临盆的女子，就是嫁给顾生的袁家女，死了有一个多月了。急忙敲门进屋，看报酬的钱财，都是纸钱，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接生的都是鬼婴儿。
街市上有间卖饽饽饼的铺子，铺主每日数钱的时候，里面都会夹杂几张纸钱，因而想起傍晚的时候常常有个女郎抱着孩子，跟着一个丫鬟，来买饼子走，必定就是这个缘由了。于是铺主等到女郎又来买饼时，就尾随在后面看女郎的行踪。一直跟到一处旷野，少妇就钻到坟里去了。静静细听，还能听到婴儿呱呱的声音。这件事就在街市上哄传开来。顾生得知后，询问那坟地所在，就是湘兰下葬的地方。顾生大为悲痛，来到坟墓前，还能听到呱呱的声音。于是掘开坟墓，棺材一头的板子已经被打开，破开一看，婴儿还是活的，肥壮得与一般的小孩没有两样。只是有些怕阳光的样子。将要回埋坟土时，忽然听到湘兰的尸身有沉吟生。靠近一看，湘兰睁开眼睛活了过来。顾生大喜，就将湘兰母子抬回家去，袁翁夫妇知晓后，也来探望。湘兰瞪着眼睛，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只是说：“竟然不知道人世间会是这样的光景。”又说：“我虽然曾经来过一次，但如今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顾生和袁翁夫妇听了，很是惊骇。细问之下，女子则说：“妾身乃是阴曹都判官家小姐。”于是问袁翁夫妇是什么人，告诉她袁翁的姓氏后，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听我父亲叫妾身借用袁氏女的尸身，这具躯体就是贵府女儿的身体么？”等到旁人散去，女子看着顾生，有些羞不自胜。红着脸说：“当初看见郎君为家父作画时，就已经喜欢上郎君的风雅，被那群婢子们所怂恿，差点伤了郎君的性命，至今还感到后悔。”抱起婴儿对顾生说：“我的孩子也借了他人孩子的躯壳了。”顾生才明白这是鬼女借尸生子了。
正聊谈间，听到屏风后面有嘤嘤哭泣的声音骂道：“鬼妮子，作鬼的时候差点杀了我的夫君，如今又偷了我的身体霸占我的夫君，我定要作祟于你！”顾郎静听之下，正是湘兰的声音。哭着说：“开棺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呢？”仓皇之间，湘兰的鬼魂就要来拉扯湘兰的身体，鬼女控制着身躯投进顾生的怀里，说：“这身躯是姐姐你的躯体，你忍心扯碎这花容玉貌吗？”湘兰的魂魄于是停下手哭泣。小婴儿也跟着呱呱啼哭了起来。顾生不知道如何是好，家人也都惊慌失措。一个黄衣女子从外面进来说：“我来给你们解决一躯两魂的困扰。”便对湘兰之魂说：“妾身修炼了有些年月，容貌也不算不好看，若是你肯屈就，我就把我的身躯借给你，如何？”湘兰还是不肯，说：“为什么不让鬼妮子借你的身躯，而让我借呢？”黄衣女说：“是不行的。姐姐的身躯之所以不坏，是因为都判官的力量。借尸而生，已经奏明天庭了。”湘兰之魂说：“坏婢子即毁我室，又取我子【化用《诗经·鸱鸮》的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这里我室代指躯壳】。又当如何。”黄衣女说：“你的孩子，她的孩子，也都是顾郎君的骨肉。你的孩子虽然有魄但是缺魂，她的孩子有魄但缺魂，合在一起才能生，不就会死。况且如我所言，她亲近顾生时，用的是你的身体。而你亲近顾生时，用的是你的心。何乐而不为呢？我走了。”说完，黄衣女就倒在地上，湘兰的魂也没了声息。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黄衣女缓缓起身，湘兰的魂魄已经附在上面了。自此以后，二女都和蔼和亲地看待这个孩子，都视作自己生的。召来当初接生的马家老妇，以厚金酬谢她。后来，顾生携妻儿回姑苏老家的途中，看见一朵彩云，黄衣女就站在上边。容貌和车中的湘兰一模一样。顾生作揖说：“小生对您有什么恩德，您既救我性命，又借给躯体救活我妻？”黄衣女说：“妾身其实是狐。修炼了多年。郎君前生是卖货郎，诚信善良，妾身遭雷劫时，曾藏在郎君的货郎箱中。因此在今生报答郎君的恩情。本来就将要仙去，一副就要抛弃的躯壳，你们不嫌弃粗鄙丑陋就是我之幸了。”说完，就隐去了踪影。
柳崖子说：人各有各自的身体，这是世间的常理。鬼女没有肉身，借湘兰之身从而有身，实在是奇妙。至于湘兰，因身被借而无身，黄衣女借给她身体，因而有身，又是奇事。而湘兰不愿意借出自己的身体，鬼女强借之，而黄衣女强与之，湘兰守身而有身，黄衣女脱身而留身。马宅老妇替鬼接生一事，传自王卜崖侍御的夫人口中。马宅是桃源大姓，王夫人就是其外家（外祖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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