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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景州女 选壻长街事亦奇，全才竟受寺僧嗤。 轻人自取人前辱，始悟名言是守雌。
直隶景州，有一对喜好练武的父女俩。女子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刀枪棍棒都练得极为优秀，尤其擅耍流星锤，一时间竟然没有敌手。父亲打算为其择婿，想要求得一个筋骨出众的人士将女儿嫁给他。于是在交通要道上摆下擂台，女子身着艳服、穿着五彩湘裙，将裙摆扎进腰带，一双莲花小脚，两只脚尖上，各放了一枚铜钱，女子手里舞着流星锤，好似天花乱落。老父亲向围观的人定下约定，说有能找到机会上前取下两枚铜钱的人，就将女儿嫁给他。结果设擂三天，没有一个能近女子身的人。旁边有一座酒楼，从楼上往下看能将整个情形全部收入眼中。远方来了一男子，用青巾裹头，此时他正独自喝酒喝得痛快。看见楼下众人聚集在一处哄闹纷纷，中间一个女子持着流星锤舞动，询问缘故，店家告诉了他摆擂台的事。男子在楼上俯看许久，见到一人身高八尺，蓄着美髯，还没上场，有一匹马受惊而逃，那人徒步追上去，一拳就将马击倒在地上，随后登上擂台。那人刚开始摆出老虎扑咬的姿势，继而又作出狮子嘶吼的样子，或前后或左右，反复闪躲跳跃了百来次，但始终没能进身。又有一个武生，向来有能破碎盔甲、穿透甲胄的本事，捋起袖子过来，东跳西跳，对峙好一阵，最终被流星打中膝盖而败退。那喝酒的男子激愤着走下楼来，脱下外衣，整理衣巾，定睛凝神，时而如凤飞般跃起，时而如鹞鹰般下蹲，时而缩身如球，随着流星锤绳索的运动轨迹而行动，直至女子跟前，从凤鞋上探取了两枚钱，仍旧灵巧地脱身，披衣上楼。女子和父亲于是尾随其后登上楼，有几个围观的乡亲也跟着上去。父女俩因为得到如此快婿而高兴，乡亲们也都跟着高兴。来到楼上，那人却一手拍案，大声说道：“能钳制疾驰的马车、推倒军中的大旗，有强健的腕力和投石的本领，称不上勇猛；跃起三丈高，日行三百里，称不上矫健。孔子强劲，能够举起国门，不是他气力大而出名；西方的圣人，能够用钵降服毒龙，不是因为靠力气而闻名。有些人能撕开犀牛的皮，拽住九头牛的尾巴，还遗憾他弱；有些人折断春螽的大腿、砍断秋蝉的翅膀，却凭借气力闻天下。之所以贵为大丈夫，是在智不在勇。如今你有娟秀的女儿，却不将她深藏闺阁，收敛智慧，掩藏锋芒，却要她在闹市之中，出怪露丑。低贱地说想要将她配给英雄。就算一个人能力出众，还要看品行相貌。品行相貌优秀，还要看他的性情。性情温和又能力出众的，这是全才之人。又怎么肯在女子脚尖上谋取婚姻呢？！”还没说完，就用手掀开头巾，露出一副光头，继而说道：“更可况区区一和尚呢？！”敬了一杯酒后，下楼走了。众人大为惊骇，询问此人来历。许久之后，有见识的人说：“这是少林寺的僧人。”
柳崖子说：有才不能自坚其操守，就好像柳宗元结交王叔文，最终因王叔文被唐德宗诛杀而被牵连贬为柳州刺史，蔡邕结交董卓，最终因董卓被诛，自己受到牵连而死在狱中。他们都如同这个父亲为女儿择偶却遇到和尚，而没能达成自己愿望一样。只有像王猛这样人，桓温邀请他为己所用却不肯答应，真的是奇男子。
102，沈生 相招何意二稚临，死去犹存好色心。 任尔黎邱难惑性，书生定力自堪钦。
杭州的沈生，年少而洁身自好。他在一个何姓人家里教书。何某是商人，经常要外出到四处经商，大约一年或半年才能回来。何某和沈生的交情深厚，何某一直把他视为异姓骨肉看待，即便是历史上的雷陈、管鲍也比不上他俩的交情。何某每次有事外出时，就让沈生负责料理家里的事，除了教书外，何府的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也都交给他筹划。
一次，何某去扬州卖货，沈生留在何府。一天晚上，沈生在书房配置印泥，珍珠玛瑙等材料都已经研磨好了，艾葺也都备好，只有银硃【硫磺与水银混合加热后制成的东西】还没有做出来，就用双手揉和。此时，来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童子，大约八九岁的样子，肩并肩提着红灯笼推门进来，对沈生说道：“主母请先生去后堂议话。”沈生说：“都已经半夜了，不方便去，有什么事就传话给我吧。”俩小孩就走了，沈生继续揉起硫磺。过了一会儿，俩小孩又过来，强行要求沈生过去。沈生只好跟着去，走过一段曲折萦回的路，来到一间空旷的院子，很是宽敞，正房中点着微弱的烛光。沈生站在院里，叫俩小孩问话。里面的人说：“春寒料峭，站外边容易伤身体。何况拙夫与先生你的友谊深厚如同骨肉，我就如你的嫂嫂一般，进来又有何妨呢？”沈生因而走进房里，只见案上燃着一双烛火，一旁垂放着红纱帷帐，沈生朝着帷帐躬身作礼。帷帐中女子说：“妾身听闻先生精通《易经》，于是想先生算算拙夫的归期。我听《易经·系》里说：乾六画皆阳，纯阳刚健，当它静而不变时则专一而无他；当它动而变化之时则直遂而不挠，所以大生万物。坤卦六画都是阴，柔顺敦厚，当它静而不变之时，则收敛深藏；当它动而变化的时候，则广开展布，所以广生万物，这句话用在人身上是什么模样呢？【这是女子在以乾和坤隐喻男女私处】”沈生听了，愤怒说道：“我之所以过来，是以为君家有不得已的事情，不曾想是这种琐屑之事，而且夫人想用男女来论乾坤永恒，但男女之间是要看正确与否，如果两者不是配偶，就会招致天诛地灭了。”拂衣正要离开，这时帷帐掀起，里面跳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妇人，伸出双手就要来抱他。沈生大惊，夺门奔逃。遇墙就翻，遇门就冲。过了好久才终于回到书房，得以平息下来。沈生喘息良久，恨恨说道：“我和何君结为朋友这么多年，却不想何君的妻室竟然是这种人。此地决不能久留了。”于是连夜理清账目，一句话也不说，打开门离开了。第二天，何家的仆人来到书房，却没有见到沈生。去他家里一再邀请，却不肯再去何府了。
半年后，何某回来。问起沈生何在，下人说：“走了。”何某便责备妻子说：“我和沈君是心腹之交。我一不在，沈君就走了，这其中必定有内情。是衣食照顾不周，还是怠慢了客人？还是在身后辱骂人被他听到，抑或仆童侍奉有所怠慢？”家人都说：“没有的事。”何某因而徒步来到沈生家，登门请罪，并询问沈生搬回家住的缘由。沈生说：“这件事不好告诉你。日后何君若是念起我，就劳驾您自己过来蔽舍。何君的大门，我是半步也不敢进了。”何某大为惊异，再三询问，但沈生一句也不肯说。只是在何某走的时候，才对何某说：“何君你是意气风发的大丈夫，还需严格家里的规矩，注意分隔内室和外人，不要让德望受损。”何某愈发疑惑了，于是回去问妻子：“我走后，有侍女私奔或与人通奸的事吗？”妻子说：“没有。”何某更加疑虑了，又去见沈生说：“我和足下的交情是什么地步，却如此含糊其辞。不把实话告诉我，不是丈夫所为。”沈生迟疑了许久，才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何某。何某大怒，回去找妻子，先是掌㧽了一番，而后又是辱骂又是拳脚相加。仆人奴婢急忙上前拉架，才得以获救。妻子问他为何如此，何某气得说不出话，进了内室，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家里的时候，你还主持家务，尊廉守耻，有一副人的模样。我一不在，你就开始招客行淫，作出禽兽的行为了？”妻子问：“谁给你说的？”何某说：：“是沈生。”妻子先是破口大骂，随后痛哭不已，叫一个婢女拿绳子，一个拿刀子，就要在沈生的门前给他看。何某这才冷静下来，细细思索道：“对啊。我家并没有八九岁的幼婢幼童，沈生说的两个小孩是哪里来的。”因而叫人强行拦住妻子，而自己再次独自拜访沈生，问他说：“我家并没有八九岁的幼婢幼童，先生你也是知道的。你怎么会这样说呢？”沈生这才思索说：“好像是这样。但我难道会说谎骗你不成，我还记得那时去的时候，没有经过你家厅堂，而是走进一道小门朝东面去的。当时我正在揉印泥，还没来得及洗手，每经过一道门时，我都用手扶了一下，印泥应该涂在了门框上。”何某便说：“何不去我家仔细审视，以解开你心头的迷惑？”
沈生于是跟着去了，回忆那天晚上经过的路，记得是从大厅前的夹道往东走，来到一间厨房门前，门边还能隐隐看见朱红色。沈生急忙指给何某看。来到厨房后的一道门前，门框之间，也有红印泥。走出来就是一片空地，一直连接到街上，而斜对面，有一座废弃的住宅，有三间茅舍，门上的朱红色更为明显。推开门进去，在满屋的蛛网老鼠屎间，有一席红纱帐，半垂半揭间。藏着一口棺材，而前面的香案前，拜访着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各自手拿着红灯笼，在野风吹拂下冉冉如生。何某说：“这是某人的小妾，因为淫乱的事败露而身死。你说的裸着身子来抱你的女人，大概就是她了。差点张冠李戴到我妻子头上，让我的德望受损。”沈生羞愧得脸红，愤怒之下将纸人摔倒地上，在摔断的高粱秆骨架间，竟然有鲜血流出。
柳崖子说：沈生本来是少年，若是纱幔中的裸女人出来的时候，他的心不能自定，那么就要登上生死簿了。又怎能逢凶化吉，众多的猜疑一并化解呢。至于自己远游扬州，而让一个少年筹划安排自己家里的事，一定要像何君那样有知人之明才行。不然的话，或许就要德望受损了。
103，屈公 明察曾教美誉称，慢凭灵鬼眩精能。
赠言请守新吾语，吏治方臻最上乘。 交城令屈公屈笔山，是蒲城进士，他给王钟健太史说起他祖父年的故事：屈祖父年少时，在少华山读书。一天夜深人静后，有个人敲门进来，只见他满面愁容，甚为恭谨。屈公问他的姓字，他说：“我是江南某邑的某甲。”问来做什么，说：“草民有奇冤求屈公替我昭雪。”屈公问：“有何冤屈？”说：“草民生前，媳妇和外人通奸，把我杀死后埋在磨盘下面。如今他俩过得就像夫妇一样，并占据了我的房子。我没有亲族可以替我控诉。换了好几个县令，也都没有能明察秋毫的。因此来求助屈公您。”屈公说：“虽说如此，但你毕竟是鬼。我这里地距离江南数千里远，现在我困顿在秀才这个身份。怎么能替你伸冤呢。”鬼说：“屈公您今年的科举必定会高中，并联捷为进士，必定会被选为我县的县令。希望您能记住这件事。”说完，叩了一个头，就不见了。
到了当年的科举，屈公满心相信自己必定能高中，结果到了发榜，上面竟然没有自己名字，屈公因而愤恨被鬼给愚弄了，想要质问那只鬼却无从找寻。三年后的秋天，鬼又来了，把话又说了一遍。屈公说：“我正愁找不到你，你居然还敢来见我？你知道秀才盼望举人，就好像农夫盼望丰年、商人盼望获利一样么，这是性命相关，魂牵梦绕东西。你这鬼估计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鸡卜、瓦卜、问龟、问乩这些占卜的事一点也不敢做，就怕还没考试，就先失意了。之前听了你说的话，还以为是开心符，结果变成了闷气药。你做的事我真是刻骨不忘，居然又来骗我了？”鬼说：“屈公请息怒。您先想想看，三年前去京城考试的时候，在距离省城大约以千里的路上，柳阴树下，一间篱栅旁，是否做过一件稍稍损阴德的事？”屈公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是什么，说：“你给说说看。”鬼就说：“那天篱栅里有一个女子如厕，您过去偷看，有这件事吗？”屈公极为羞愧悔恨。鬼说：“吉凶与悔恨，是人自己导致的。如果能萌发悔过的念头，那么就有吉兆了。今科我说的话必定应验。希望屈公上任后，能申诉我的冤屈。”屈公说：“我答应你。”鬼就不见了。
这一科屈公果然联捷，即刻就被选为某县县令。来到县上，询问某村是否有某甲这个人，一个差役说：“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屈公知道这个差役的名字正是鬼所说害他的人。于是来到某甲遇害的地方，召来妇人审问。此时妇人已经和这个差役结为夫妇，供说自己是因为家贫而改嫁。屈公便叫人掘开磨盘下的那块地，挖了一丈多深，就挖到了尸体，果然是被杀死的死者。差役和妇人最终伏法。后来，鬼又来答谢屈公，屈公就和这鬼经常见面。有疑难的地方都询问他。
当地有一个不孝子，一次挥拳打掉了他父亲的牙齿。他父亲于是到典史那里控告他。那不孝子知道后，就在开审的前一天，找了一个狡猾的讼师询问计谋，讼师坐着给他出主意，没说一会儿，忽然就用牙齿咬他的背，不孝子问这是在干什么。讼师说：“官府审问时，你就说你父亲因为年老牙齿残缺，咬你的时候碰掉了自己的牙，定能豁免。”不孝子按依讼师的话说，典史不能判断，呈上公堂后。屈公问鬼怎么办，鬼就将讼师的计谋告诉了屈公。果然以此审讯，就认罪了。
县里有个在外面做生意回来的人，将钱财放在离家不远的土地庙神像后边，空手去见自己的妻子，想要看看她是否贤惠。最终他妻子从早上到晚没有丝毫的嫌隙和不快，于是把实话告诉了她。等到第二天早晨去庙里拿的时候，装钱的袋子却不见了。于是上诉到屈公那儿，屈公就叫差役把土地的泥像带到公堂听审。到了开堂那天，围观屈公审土地的人摩肩接踵，密密麻麻。屈公将土地像放在公堂上，作出问答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就叫衙役从众人中揪出一个人来，一审就认罪了。原来那夫妻俩说这话的时候，邻居的无赖子偷偷听到了这事，知道钱财放在神像后面，因而偷了去。那天，县里都哄传县太爷要审讯土地，也跟着众人过来看热闹。其实这件事鬼已经先告诉屈公了。其他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当地的人都称呼屈公为屈神仙。
又过了一年，鬼向屈公辞别说：“在下要到少华山去做仙坛使，不能再和您见面了。”屈公因而询问他为政的方法。鬼说：“之前做的都是在小细节看得清楚，在细枝末节上显示精明，是不足取的。一个月后，屈公独自一人到城东二十里的地方，会看到一个幼女拿着一个夹绒册子，您就向她借来一阅，记下上面说的话，就能佩享终身了。”鬼于是道别而去。鬼走后的一月内，屈公办事实在是迂阔笨拙，人们因而叫他“屈糊涂”。后来到了说的那天，就按照鬼说的话，独自一人往城东走了二十里，就看见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手中拿着一本花册，屈公就问她借来看看。上面大概是这样说的：
朝廷设置官员，从公卿到驿官，何止千百，但是只有知县被人称为“父母官”，所谓父母，就是生我养我的人。所以土地分配不均，应当均之。征收粮食不明了，应当明之。不植树木，应当植之。田地荒芜不垦，应当派人开垦。因为天灾背井离乡的人，应该竭力召回。山林川泽，有利民生的，就应当使其兴盛。讼狱不公平，应当尽力平之。凶恶的豪强恣行暴虐，让良善蒙受冤，就应当除掉。狡诈的骗子横行，让愚朴的人受害，就应当翦除。嫖风赌博、拉帮结派、狂妄无知的，就应该抓来判刑。寡妇孤儿，家产被族属侵夺，应该抑制他们。盗贼抢劫，导致民生不安宁，应当消灭。老幼残疾、鳏寡孤独，应该予以收留。教化不行、风俗不端，就应该纠正。没有教书的先生无师，导致贫困人家的孩子失学，就应该让他们能够受到教育。储藏粮食的仓库空虚，这是关系百姓的性命，应该想办法积累。狱中的囚犯，是否是罪有应得，应该体恤。斗、秤等量器混乱，导致集市上奸商为患，应该统一。贫民之间交易，却要缴纳各种苛捐杂，应当简化省略。衙门长期记载在案，留存下来侵夺损害人命财产的人，继续作恶百姓，应该逐走他们。书吏勒索讹诈，刁难百姓，应该禁止这种行为。游手的闲民，荡产废业，应该给予惩罚。异端的邪教，捣乱民俗迷惑百姓，应该给予驱逐。庸医乱行，人命枉死，应该给予教训。士人的风气和学习的氛围颓败废弛，应该带动。市豪街霸，专利虐民，应该治理。捏空造虚，造谣惑众，应该杜绝。聚众为恶，主谋挑唆官司，应该灭绝。民情所好，就应该鼓励聚集。民情所恶，就应该去除。使一县民好像坐在慈母怀中，如含慈母之乳，一时也不可离，一日也不可少。日积月累下，才能取得成效，这才是真知县。不管上司是保举还是参劾，不要考虑这些。”屈公读了好几遍，默记于心而回来，后来才知道这是吕新吾先生的话。就这样三年，事事都按照册子上说的做，县人称呼他为：“屈循良。”
柳崖子说：隔着篱墙偷窥，是因为少年轻狂。又罚了他一次不中，没有比这更重的了吧！鬼能知道死后的各种事情，却不能免杀身之祸于身前，就好像龟虽然能用来占卜吉凶未来，但是却无法预料到自己被剖心挖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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