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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之难

 圆角望 2019-10-31

作者:拙棘

本号原创

  编辑:吴伟

 
       
所谓理解他人,就是领会对方的意图,把握对方通过言语、文字、举动等传达的意思。在日常语言中,我们常常用“理解一下对方”之类的表述传达另一种意思:尊重、体谅他人的感受,为他人着想。本文不考虑这种意思。
       
“理解他人”这项活动当然有真理可言:正确的理解表现为能够准确地重述出对方的意图。但对方的所思所想未必是客观上正确的道德态度或事实观点,比如把孩子送去学量子阅读的家长所理解的量子力学肯定不是正确的量子力学,乃至跟量子力学根本没什么关系。
       
单纯关心客观上正确之事的人可能会觉得,理解他人并不是多有意思或多有收获的事情,因为重要的不是在某人眼里真理是什么,而是真理本身是什么——这是一个与特定人的视角无关的问题,正因如此,真理才是普遍客观的。分析哲学家经常表达这种观点:重要的不是理解苏格拉底怎么看这个问题,而是客观上应该如何看这个问题;重要的不是思考苏格拉底的思考,而是像苏格拉底那样思考。
       
当然,即便我们接受这种说法,也依然可以为“理解苏格拉底们”这项工作保留重要位置:即便我们关心的是问题本身,也很难从空白处开始思索,而多少需要先去了解已有的典范性思考。对于自然科学、数学、逻辑学等,我们似乎只能为理解他人的重要性说这么多了。而且这些领域的文本并没有太多个人色彩,理解这些文本的难度主要还是体现在与问题相连的那一端,而非与作者相连的那一端。哲学特别是分析哲学也多少具有这种特点。简单来说,这些文本是高度去语境化特别是去作者色彩的,我们无需花力气去琢磨作者表面上说的话和实际的意思之间可能存在哪些差异,因为一般来说,作者是抱着单纯严肃的态度和读者进行交流的。
       
不过对于一些更贴近人事的学科,比如伦理学政治哲学,以及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理解他人(甚至包括理解在反思中成为理解对象的自己:对于反思者而言,被反思的自我也是一个他者)却具有更大的重要性:对于伦理学政治哲学而言,对人事的理解构成了研究的基本素材、解释对象;对于许多其他的人文社会科学,理解他人就是目的本身。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情世故一点都看不懂猜不透的人能够成为优秀的政治哲学/道德哲学家,如果可以,那大概证明这些学科出问题了。而对于文学、历史、人类学等学科,我们可以更肯定地说,如果某人不通人情世故,那他绝对做不好研究。(研究做得很好,但不会上课,这确实是可能的。但在文科不太可能,除非是一些比较技术性的学科,那类学科不怎么通透的专家也能做得不错。)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分析哲学对人文社会科学几乎没产生什么影响,也许只有后期维特根斯坦和日常语言学派是例外,而他们恰恰是教人如何理解他人的。
       
理解他人很容易,我们每天都在读书看报,都在和人闲谈,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能顺利阅读对话,即便在交流滞涩之时,也能够在略加思索或听取解释之后理解对方的意思。
       
理解他人也很不容易,因为我们阅读、交流的对象不都是此时此地的写作者、言说者,不都是熟人。跨语境交流提高了沟通、理解的门槛,我们得借助移情等手段跨越语境隔阂。而即便这种跨越能成功,我们共享的语境也很可能是比较稀薄干瘪的——共享语境是一个程度问题。除了语境隔阂,很多时候,我们和对方还有知识储备、智商层面的差异,从而很有可能他可以轻易理解我们,但我们无法完全理解他。但在绝大多数理解场景中,理解的障碍还是由语境隔阂、语境敏感性的欠缺造成的。
       
也许,即便对熟人,我们也无法做到完全的理解,我们甚至很难对“完全理解”作出形式化的界定。但由此得出怀疑主义结论显然言过其实了。写一篇文章论证“理解他人不可能”本身就预设了理解他人的可能性:读者可以理解我。不然干嘛还写这么一篇文章发出来给人看呢。我们至多论证下理解他人很难,或者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不太可能理解他人。
       
为什么语境这么重要?我们可以换个问法:为了理解他人,难道掌握准确的语义和逻辑还不够吗?在精确分析之后,语言乃至一切符号系统不就是语义加逻辑吗?
       
我们不必考虑哲学家提出的种种人工语言方案,或者某种朴素的设想:世界上存在一个个中等大小的固体,这些就是对象,我们通过感知把握到这些对象,然后给它们一一贴上语言标签……我们只需想象一个完美掌握新华词典和马氏文通的机器人。(如果读过《三体》,我们可以想象下智商极高但没有说谎概念的三体人。)它能理解他人吗?很难。
      
 新华词典和马氏文通自然很重要,它们可以组合出中文言说者说出的最标准的直白的话,框定了常规理解路线。但我们很容易想到,现实中的人并没有完美掌握词义和语法,他们会说出一堆用词不准确、语法不规范的句子。如何理解这些多少带着错误的句子呢?是不是会被解读为一堆乱码?
       
很多时候,聪明的理解者能够比言说/写作者更好地理解他们自己,可以把他们没说明白的话重述明白,甚至,“他比你还清楚你接下来要谈的内容,在你还没有说完整句话前,他就想到了对你的观点所有可能的反对意见,以及对这些所有可能的反对意见的所有解答”。好的哲学家能够给人带来一种“终于把我想说但说不清楚的事情说明白了”的智识快感。这种理解、重述能力显然不是单凭语义、逻辑知识就能获得的,而依赖于对对方的了解,对对方所思考的事务的了解。
       
即便言说/写作者说出、写下的句子用词精确、语法严谨,同一句话在不同的场景中由不同的人说出来也会有不同的意思。语义和语用之间的鸿沟需要用语境来填补,由此,形式化、抽象化的语义才能变成具体的语义,从而,我们才能准确领会对方的意图。
       
不难看到,我们已经说出的话总是依赖于我们尚未说出的内容,更准确地说,我们说出的依赖于没有说出乃至不必说出的内容。因为“尚未说出”多少意味着,这些是应该说出的,至少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是这样,但我们往往没必要说那么多,事实上也不可能作出某种铁憨憨意义上的完备表述,因为这意味着你要说出宇宙中、思维空间里存在的一切,而解释总是有尽头的。我们可以举个例子。
       
我大叫“下雨了!”于是我老公去收衣服了。因为我们都明白外面晒着衣服,并且他更靠近阳台或跑得更快,因此更应该去收衣服。说“下雨了,你快去收衣服!”是不是更好一些?也许吧。或者再完备些:“下雨了,我晒了衣服,而你是我老公,并且跑得比谁都快,所以你快去收衣服!”——他是不是娶了一个傻老婆?
       
把话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很能展现一个人的理解能力,因为我们总是得根据自己对对方的理解来确定什么要说,什么不必说。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常识世界,我们有过许多相似相同的经历,有许多默契,这些构成了不言自明的言说背景。语境就是这些不言自明之事的总和。
       
简言之,我们不能光盯着“那句话”作耿直的语义-逻辑分析——这项工作至多只在某些狭隘的理论语境中很重要、很合理。真正的关键是,这句话是在什么语境中说的,是谁面对谁出于什么意图说的,更具体地说:他想让谁听明白,不想让谁听明白,他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在仗义执言……;他的表述是否恰到好处地传达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如果他是一个糟糕的语言或肢体表达使用者,我们怎样才能根据其他信息,从这些糟糕的表达中解读出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这种技能很难在课堂上传授,而更多地依赖于身边人特别是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需要在一个个具体的场景,在各种场面上,观察、接触各种人。当然,读小说、看电影也可以让我们虚拟地进入这些场景,但此时,我们只是外在的观察者,无法实际操演,因此沉迷阅读的人也许理解能力极佳,但待人接物的技巧依然可能很糟糕。
       
我们可以把“设身处地”这个词略作曲解,作为理解他人的方法论纲要。要理解他人,我们就得还原出他人的所思所想;要能思其所思、想其所想,我们必须把握他自觉不自觉的思想结构、思考过程;要能把握他有意识乃至无意识的思维层面,我们就得根据诸如他的家庭背景、生命历程、当下处境等具体信息,结合从历史上、小说中、生活里了解的各种人性常识、人物类型,推导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一具体语境中会有哪些意图,他掌握哪些表达方式,掌握程度如何,等等等等。当然,我们还得对他言说的话题本身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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