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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存金:纺车

 杏坛归客 2019-11-01

从农村往城里搬家时,我把一些陈旧的家具都送给了乡邻,唯独母家生前用过的那辆破旧不堪,老掉牙的纺车舍不得丢弃,也不愿意送人,单独跟我进了城。以后又随同我几次迁居流转,至今还保存在家里。

这是一辆普通的手摇纺车。有两根轮叶已经断裂,被细木棍和铁丝密密地绑扎着。由于长期摩擦,支撑车轴的圆孔已经由“0"形变成了“8”形。车把上的手摇孔也比原来增大了许多,里沿被手指磨得锃亮。只有粗壮敦实的槐木架完好无损,显示出饱经沧桑的顽强和坚韧。

我对这辆纺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听母亲说,纺车是外婆留下的。外婆用了不长时间就辞世了。母亲接过来时,磨合得正好使唤,用起来既轻便又顺手。

那个时候,家里有五口人:祖父、父亲、母亲、我和刚出生不久的弟弟。祖父身体尚好,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父亲聪明好学,喜欢绘画,擅长画花鸟动物,在村里小有名气。母亲心灵手巧,针黹女红无所不精。一家人和睦相处,欢声笑语。

晚上,母亲常常手摇纺车,陪伴父亲研墨作画。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一支和谐优美的乐曲。我尚年幼无知,一边凝神谛听这迷人的乐章,一边饶有兴致地观望父亲笔下跳动的松鼠、飞翔的小鸟、奔跑的骏马,久久不愿入睡。母亲似乎也陶醉在这温馨的气氛里,纺纱时.右手食指伸在车把的耳眼里,熟练地划着圆圈,左手则有规律地上下摆动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情景,至今还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意外灾祸遽然而至。父亲在一次水利工程中被丧尽天良的工头和庸医误了年轻的生命,年仅二十四岁即撒手人寰。祖父经不住打击,气恼成疾,卧倒在床。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使家庭天平发生了严重倾斜,年仅二十八岁的母亲不得不挑起大梁,成为支撑门户的一家之主。她既要抚慰照顾老年失子的公爹,又要抚育培养幼年丧父的儿子,千斤重担集于一身。

当时正值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天灾人祸使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尽管政府不时伸出救援之手,但面对病弱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养家糊口的担子压在母亲羸弱的肩上,仍然十分沉重。那个时候农村妇女最基本的谋生手段就是纺纱织布,于是那辆纺车也就自然成了家里最主要的生产工具和经济来源。

母亲性格倔强,干什么都很要强。养老抚孤的责任和压力暂时掩盖了骤然失夫的悲痛,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伴着孤灯熬夜纺棉,把满腹幽怨和一腔希望, 都倾注在了纺车上。随着母亲右手的摇动,车轮依旧飞速地转,锭子依旧飞速地旋,争着发出嗡嗡嚶嚶的声音,就像演奏一支如泣如诉的悲歌。母亲的手臂依然有规律地上下摆动着,但脸上却再没了往昔的笑容,有的是难以言表的冷峻和落寞。一旋一转一抽一拉间,不知凝聚了多少无奈和执着。

夜深人静时,纺车牵扯出母亲内心深处的伤痛,往往禁不住泪水迸流,饮泣不已。任凭泪珠滴落在衣襟上,迸溅到纺车上,浸润在棉絮里。有时候,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就乖顺地依偎在母亲肩膀上,想着法儿劝慰几句,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每当这时,母亲总是飞快地抹去眼泪,苦笑着劝我入睡。她宁可把悲痛永远埋藏在心底,也不愿给孩子带来丝毫忧伤。低沉如咽的纺车声又送我进人甜甜的梦乡。

夏天的夜晚,母亲就把纺车搬到院子里,我也喜欢躺在母亲身边的纺花席上乘凉。皓月当空,清辉遍地,凉风习习,阵阵送爽。母亲拧着纺车,给我讲了许多许多生动感人的故事。有时对着清澈皎洁的明月,给我讲嫦娥奔月,有时望着浩瀚无际的银河,给我讲牛郎织女,有时指着晶莹碧透、星光闪耀的蓝天,给我讲董永遇仙……我上学以后,又给我讲了一连串古代勤学苦读、成才报国的逸事,记忆最深的有孟母断机、凿壁偷光、牛角挂书等等。这些故事就像母亲手中的棉线一样,连绵不绝地抽扯出来,在我的眼前描绘出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也不知母亲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生动有趣的故事。月光照耀下,母亲纺纱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手臂一上一下地舞动,看起来也像她讲的故事那样生动有趣。那影子常是围着母亲转了半个圆圈。我还听得津津有味,迟迟不愿去睡。至今想起这些故事来,总还清晰地记起母亲月下纺纱的身姿。

天寒地冻的严冬,母亲又把纺车转移到两米多深的地下。在暖意融融的地窖子里,十几辆纺车集中在一起,沿墙壁一字儿排开,正像一个整齐有序的生产车间。烛光摇曳中,纺车一齐飞转,手臂交相挥舞,俨然是优美的集体舞蹈。纺车的嗡嗡声,众人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宛若雄浑的大合唱。

每天,母亲总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纺纱的速度也是人人称羡。在这种集体环境里,母亲暂时摆脱了孤寂和忧烦,手下的纺车就像听任摆弄的玩具,俯首帖耳地自由旋转。手臂也随着车轮的摇转上下摆动,抑扬起伏,协调得是那样默契。左手拇指和食指间的棉纱就像魔术师口袋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扯出来,仿佛手里捏着的本来就不是棉条,而是现成的线团一样。这一切竟是那样干净利落,悠游自如。

实际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这辆纺车就安放在我家破旧的老房里。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最关注的就是供我和弟弟读书。记不清多少个酷热难耐或寒冷刺骨的夜晚,母子三人共用一盏煤油灯,母亲摇着纺车,陪伴我们读书用功。起初对纺车的噪音还有些不习惯,难以沉下心去,后来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母亲很有耐心,总是循环往复,一抽一抽地纺。眼看着线穗子一层层增大,直到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地瓜,母亲才带着收获的喜悦,专注地从锭子上取下来,捧在手中仔细地掂量。同时深情地凝视我们学习的背影,那眼神分明在说,学习知识也像纺线一样,要一点一点地增加,积少成多,最后才能有丰硕成果。很多时候我们都已经睡觉了,母亲的纺车却还在不停地转动。低沉忧郁的嗡嗡声,常常唤来阵阵鸡鸣。

母亲把辛辛苦苦纺的线,再亲自织成各式各样的花布,有长条的,有方格的,花色各异,品种繁多。这些布除少量留着自家穿用外,大部分是拿到集市上换钱。这也是那些年一家人主要的经济来源。

记得我考上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后,母亲用自己织的粗布。亲手为我缝制了一套新被褥,千针万线凝聚着母亲的心血和期望。临行前,我紧紧抓住母亲满是老茧的手,凝望着那饱经沧桑的脸庞和早生的白发,心里一阵阵酸楚。为了这床被褥,母亲纺纱要熬多少个不眠之夜啊!我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话:“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真是说透了真实的母爱情分。当时,母亲抚摸着我的脸,深情地看了又看,止不住泪水连珠般地流下来,滴在我的身上,融化在我的心里。母亲虽然没有说更多叮咛的话,但从老人的眼神和表情里,分明可以看出隐藏心底的欣慰和期待。十多年保家教子,历尽艰辛,正像纺线成穗一样,终于有了收获。母亲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我上大学的费用,大部分仍然依靠母亲手摇纺车的收入。远隔数百里,那辆已经破旧的纺车,依然牵扯着我的身心。母亲坐在家里手摇纺车,抽出的那根线就像与我的心紧紧相连,通过这根线,源源不断地给我传递着温暖和关爱,输送着营养和动力。正是为了报偿这份养育之恩,我毕业留校后毅然放弃省城优越的环境,回到了母亲身边。

正当我准备让老母亲进城颐养天年的时候,老人却因长期吃苦受累而积劳成疾,多方延医不得其治,过早地离开了她所挚爱的这个世界。遽然失母的痛苦使我忧伤难已,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使我懊悔终生,有孝无亲、欲孝不能的歉疚更使食不甘味,夜不成眠。最初那段时间,我怎么也难以相信一生仁慈善良的老母亲会突然老去。痛定思痛的情绪任凭怎么也难以排遣。有时候,竟克制不住下意识地跑回老家,猛然推开房门,希望母亲仍端坐堂前,像往常一样安详地纺棉。然而,那辆失去主人的纺车依然静卧在床边,却再也看不见我那高堂老母慈祥的容颜。

母亲已经去世十三年,纺车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这辆纺车倾注了母亲大半生的心血,浸透了母亲辛勤劳动的汗水,凝聚了母亲真挚的情感,寄寓了母亲深沉的眷恋。它身上浸润着母亲的手泽、眼泪和热汗。看到这辆纺车,就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想起母亲吃苦耐劳的美德。看到这辆纺车,就会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从而自觉地珍惜苦难,善待人生。

就因为这些,我特别钟爱这辆纺车。

1998年12月18日

张存金:纺车

风雅颂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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