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独夫：聊聊隋炀帝杨广的多面性

作者：张东晓

（隋炀帝杨广）

自孔子周游列国，以仁游说诸侯，后世孔门弟子心里都有一盘棋，棋盘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天下。

于盛世，著书立说，为往圣继绝学。司马迁为《史记》、刘徽作《九章》、张仲景论伤寒……中华文脉得以长盛不衰。

逢乱世，辅佐明君，为后世开太平。李斯《谏逐客令》，秦国储人才，始皇灭六国之利器；张良佐高祖，决胜千里之外，开大汉江山。文景之治，盛世之始，晁错《论贵粟疏》与贾谊《论治安策》，功不可没。

他们为将可平乱，为相可大治，为帝呢？

杨广，美姿仪，少聪慧。当世大儒韦师、张虔威、张衡等人一生拱卫左右、悉心栽培。

13岁，大隋初创，杨广拜晋王。

20岁，杨广统帅高熲、贺若弼、韩擒虎等猛将，饮马长江，灭陈国，平定江南。

35岁，杨广登基，史称隋炀帝。

杨广这位孔门弟子，终于一步步的坐上了龙椅宝座。天下这盘大棋，他又该如何落子？

（杨坚）

（一）夺嫡：天才演员的华丽演出

政坛就是一个舞台，所谓粉墨登场，也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舞台上，没有谁比谁更高尚，也没有谁比谁更卑鄙，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究竟是指鹿为马的始作俑者还是随声附和或鼓掌呐喊的吃瓜群众。

这里面有一个很特别的角色——太子的兄弟！演好了，荣华富贵自不用说，取而代之也大有人在。演砸了，郁郁而终算运气不错，满门弃市也不绝史册。

曹植本色出演，七步成诗，固然惊才绝艳，但最终也是积郁成疾，英年早逝；弘昼装疯卖傻，没事就给自己办个丧礼玩，在皇帝哥哥弘历的爱护加持下，享尽清福。

杨广这时充分展现了一个演员琢磨角色与观众的灵气，用他天才般的表演，轻而易举的除掉了他大哥太子杨勇——李世民尽管从杨广哪里学了不少东西，甚至有些还堂而皇之的拿走了冠名权，但这方面他连杨广的一点儿皮毛都没有学到。

夺个太子之位，打打杀杀，搞玄武门之变，这等小儿科之事，我想杨广是不屑的！

没有必要嘛！

（杨坚和独孤皇后）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哥文采斐然，风流倜傥，燕瘦环肥，美人无数。孤独皇后是个传统的且爱管闲事的女人，她对妾室怀孕甚是憎恨。杨勇雨露均沾，一不留神就把爱妾云氏的肚子搞大了，不巧的是太子妃此时突然离世。这笔账就不清不楚的被独孤皇后记到了杨勇的头上。

杨广这个时候在干啥呢？他在禁欲啊！杨广在禁欲啊！稀罕不？！他常年与萧妃在一起，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独孤老太太一看，这孩子不错，不爱女色！陈叔宝就刚刚毁在阴丽华手里，前车之鉴啊。

杨勇，身居东宫，他日登基，有点小资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他平日呢就喜欢在自己的马鞍上铠甲上点缀只小鸟画上朵小花。这种轻奢，在独孤皇后看来这就是奢靡的苗头。这哪里行？宋齐梁陈的奢靡之风，是绝对不能要的。

杨广就不一样了。他衣着简朴，起居简单，并且今日去拜访韩擒虎讨教军国大计，明日去拜访张衡谈论民生国策。无论朝堂还是大街，对群臣都是毕恭毕敬，恪守礼数，温良如玉，翩翩君子。

潜移默化，老太太开始动摇了。杨广趁热打铁又使出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一屡试不爽的招数。他跑到老太太那边，哭诉杨勇妒忌贤能要陷害他除掉他。他的军师张衡等人则左右逢源，煽风点火。老太太彻底被拿下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为什么呢？杨坚怕老婆啊！

枕边风，啥时候都好使啊！

终于在大隋开皇十二年（公元600年），杨坚废杨勇，改立杨广为太子。

杨广用一场华丽的表演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代杨勇成为太子。但他不能演一辈子，他终究要做回自己。继承帝位之后，他毫不犹豫的假传杨坚旨意，赐死杨勇。随即又处理了杨秀等人，杀伐果断，霹雳手段，帝王心术，昭然若揭。

此时独孤老太太已经于两年前去世，世上再也没有谁可以阻挡他了，他也不需要再表演了。

（二）征伐：指点江山的霸业之路

《史记》、《汉书》，他是看过的，秦皇汉武的故事他也肯定耳熟能详。在坐上龙椅之前，杨广也一定无数次的站在大隋的地形图前认真审视过。指点江山，开疆扩土，一统天下，威仪四方，看齐秦皇汉武，然后留名青史，或许这些他早就想好了，也早就策划好了。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现在机会有了，他已经坐上了皇帝宝座，还有什么比实现自己的理想能更让人兴奋的？！

已经有野心的书生是很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个书生现在还是皇帝！

他还是不够耐心，但已经等不及了。称帝之后，他很是顺利的灭掉吐谷浑、拿下契丹、降服琉球、讨伐占城、征服安南。然后他就把目光投向了高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高丽一旦攻下，划入大隋版图，其功勋定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名副其实的千古一帝。这个诱惑，对于杨广来说实在太大了。

大业八年（公元612年），杨广决定出兵高丽。百万大军挥师北上，一代名将来护儿直指平壤。可惜由于是超远距离作战，兵士水土不服，粮草补给困难，虽然大军也一度兵临平壤城下，但还是惨败而返。

杨广的书生之气在这场大败中显露无疑。他下旨要求隋将在做决定的时候都要禀报于他！那可是千里之外啊，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广啊杨广，你读秦皇汉武，为什么就不看看《孙子兵法》？！

一次不成，那就再打一次。大业九年（公元613年），杨广再次远征高丽。可惜在双方僵持阶段，后院起火——杨玄感起兵，攻打洛阳。杨广只得撤兵，再次饮恨。可他不甘心啊。大业十年（614年），杨广第三次攻打高丽。此时国内的情况更为糟糕，连年征战，将大隋刚刚积累的一点儿元气也消耗殆尽，高丽也是精疲力竭最终送来降表，但仍不能算大胜。

高丽让杨广的霸业就此停下了脚步。可惜啊，如果不是他纸上谈兵，第一次来护儿可能就解决问题了。如果他能再等几年，多休养生息几年，高丽也自然能够拿下。

攘外必先安内，杨广啊杨广，你这《史记》《汉书》算是白读了。

第三次远征高丽之后，李密等人先后举兵反隋，杨广再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去争霸天下了。他的霸业，也永远的停留在了他曾经策划的蓝图里。

他始终还是没有秦皇汉武的格局——没有格局的霸气，注定与项羽一般，一败涂地。

（三）独夫：号令天下的赌徒心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是皇帝，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许是夺取太子前太过于隐忍，杨广称帝后各种欲望一下子就膨胀开来。越是群臣反对，他越是要做。越是天下百姓反对，他越是要搞。愈演愈烈之下，就变成了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独夫之境。

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要证明自己比杨勇强，他要和天下臣民赌这口气。

他要扩建皇宫，他要迁都洛阳。他更要从洛阳做龙舟巡视江南，所以他需要一条运河，一条直通江南的运河。

怎么办？修！

据载，隋朝当时的人口不过七百万，而他修宫殿修龙舟修运河就动用了多少呢？每月两三百万劳力，十年间（605年-614年）累计动用超过一千万劳力！这其中还不包括四处征讨的兵员补充。

杨广不是富二代，就算富二代也没有这么干的。

可惜他就是要干！天下死于役，他不怕，这天下就是他的。

为配合巡游需要，他四处修建离宫——显仁宫、江都宫、临江宫、晋阳宫、西苑……独孤老太太恐怕是棺材板都摁不住了！

大业五年（609年），杨广西巡，他要做天下共主。从陕西西安，到甘肃陇西，穿过祁连山，到达张掖，这条线路，就是今天要完成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他做到了，而且很漂亮。在张掖，他宴请二十七国君主，君临天下，中华上国之威仪，四方臣服。唐太宗对此都羡慕不已，“大业之初，隋主入突厥界，兵马之强，自古已来不过一两代耳”。呵呵，一两代耳，恐怕李世民是把自己算上了。

此时的杨广一定洋洋自得，千古一帝，千古一帝！

杨广更是三游江都。没办法，他喜欢江都，喜欢天堂，喜欢美女。只要他喜欢，他就要做。他人生死，何必理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或是就是他的道理。三次江都之行，人吃马睡，挥霍严重，以至于富饶的江南，都难以支撑。

大诗人李商隐曾有一首题为《隋宫》的诗，直接喷了杨广一脸吐沫星子。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当年可是你领兵灭的陈国啊？！陈叔宝怎么灭亡的你是最清楚的啊，为何这么快就重蹈覆辙？！

一个赌徒，一个手握天上生死的赌徒，是不会有任何顾忌的。当高熲、贺若弼、宇文弼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杨广也就真的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反对声音，他也成了千夫所指的独夫。

皇帝是可以做孤家寡人的，但不能做独夫。朝中没有反对声音，但是他的江山早已经兵戈四起，杀声震天。

江山是你的江山，百姓是你的百姓，臣子是你的臣子，你可以杀死他们，但为何要一再给他们赌气？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是可怜的，也是幼稚的。

你不用证明什么，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份安稳！偏偏这是你给不了的。

（四）棋子：兵临城下的醉生梦死

百无一用说的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说的也是书生。书生大多也是胆小的。胆量这个事情，平日里的吹嘘是不算数的，当一个人面临失败甚至死亡，其胆量才会真的表现出来。

殷纣王至少还有勇气去死，把自己烧死。陈叔宝就只能躲在枯井了，被别人捉去，砍头。杨广呢？他也是没有勇气自我了解的胆小鬼。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李渊引兵长安，杨广已经预知事不可为。他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抓紧时间扩充后宫，以供享乐。史载，他曾对镜大呼，“好头颈，谁当斫之”，一代雄主，竟然引颈以待，坐以待毙，坐吃等死！

他是想过死的，可能毒药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但宇文化及兵变时，他却化妆逃跑了。可惜他再也找不回曾经华丽的演技了。被叛军擒获后，他才想起来他应该死的体面一些，祈求自杀。此时叛军焉能许他？最终一代雄主被人活活勒死。

如果你真能如殷纣王一般自焚丹阳宫，也不枉你一世枭雄？你终究还是一个书生，哪怕穿上龙袍坐上龙椅，还是一个胆怯的书生。你把天下当棋盘，岂不知天下弃你如棋子！

（五）才情：一个书生的根本仰仗

杨广有才，就诗文而言，窃以为不让李后主。两个亡国之君，在这方面却真实的显露出最具才气的一面，这或许也是他们最根本的仰仗。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这首题为《秋思》（又作《野望》）的小诗就是出自杨广之手。萧瑟素淡的原野，寂寥和孤独的意境，置于盛唐之时，亦不遑多让。后人秦观词语，“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正是有此脱胎而来。

他还有二首《春江花月夜》，虽然没有张若虚那首出名，但“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的版权，是谁也偷不走的。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无论写景写情都完全不像是出自杨广之手。他手上沾满鲜血，还在这里吟风弄月，真是天才。

他最著名的当然还是《饮马长城窟行》。

“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

这首诗读来真实讽刺，一个四处征讨的战争狂人，竟然如此的赞叹和平。此时的杨广俨然一位皇帝身边的书生，看皇帝巡视四海，禁不住歌德颂功。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蓝图，战争只是他实现蓝图的方式而已。

杨广的诗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在诗中看不到丝毫的帝王气息，这一点李后主亦不如（后主词多亡国曲）。他的诗有浓厚的书卷气，这才是书生本色，也是杨广的本色。

（六）后记：绝对权利催生的残暴独夫

书生是可以治国的，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也是这个道理。

书生也是可以做皇帝的，宋仁宗赵祯就做的挺好。他没有什么欲望，更没有什么野心，并且他还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孔夫子说克己复礼曰仁。可惜杨广不是，他不但不克制自己的欲望，反而大权在握后，无限膨胀。

欲望遇见权利已经是祸端。

杨广遇见隋炀帝，是无限的欲望遇见绝对的权利，这个天才的诗人，在绝对权力支配下， 成为残暴的独夫，注定只能悲剧收场。唐初全国人口不足五百万，比隋朝立国时足足减少二百万！数字何其冰冷？

杨广，尽管你攻城略地开疆扩土，尽管你修建京杭大运河，尽管你改革官制开创科考，尽管你尊儒重道弘扬圣学，但民不聊生，一个“炀”，绝非妄评！

入夏以来，我亦常留恋于通州运河。岸边，杨柳依依，儿童乐乐，帐篷杂立；运河上，水波荡漾，野鸭嘻嘻，游船悠悠。

所谓盛世唯在民心。是为记。

【作者简介】张东晓，男，1983年生，河南驻马店人，现定居于北京，工作之余热爱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