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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第二十二章解说

 江山携手 2019-11-02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不自视(故章),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语哉,诚全归之。

这是《老子》中少有的意思清楚、明白,因而好懂好讲的一章,但也有好几处被注家们“注”糊涂了。

【解说一】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1、这六个“则”字句,似乎完全不加注释,也能明白作为“一段”的“段落大意”:举例说明对立面相互依存又可以转化罢了;还不查字典,也能知道“枉、洼、敝、少”必依次是“弯曲”、“低洼”、“破旧”、“欠缺”的意思,所以“盈”是充盈义,“新”是创新义,“得”是满足义。但我要提醒:

六个“则”字无疑都相当于“就”,但从事理上说,这里表达的应是六个必要条件假言命题,而不是充分条件假言命题。因为例如第二句,解释为“只有弯的东西才谈得上变直”,这没有问题,说是“弯的东西就(一定会)变直”的意思,就“言过其实”了。

细心一点就会发现,这六句排序很有讲究,而且是两句一组排下来的:前一组“曲”和“枉”看来同义;第二组“洼”和“敝”明显不同义,也不构成对立面;第三组“少”和“多”则是最常见的对立面。这是因为,虽然这六句话总的说是申明“事物的变化总是向对立面转化”,但作者还想暗示一个言外之意:同一个东西的对立面可能是多样的,因此,两次转化后未必是回到原先的状态。——所以第三组是特意先说“少则得”,接下却不是说“多则少”,而是说“多则惑”。

列举完这六个“转化事例”后,接下就说“是以圣人”如何表现,这说明,作者写此六句并不是要阐述对立面转化规律“本身”,而是为接下要讲的“圣人行为”提供一般理论根据。——因此,不宜对这六例作空乏的理解,应该尽量往“人事方面”解释,让“是以”二字显示的“推出关系”更加明朗、切近。——不然,你的“是以”二字的译文会显得没有道理,译作“所以”、“因此”的话,会让人觉得“所以”不起来,“因此”得没道理。

从上述考虑出发,我觉得:如果认为第一句是说“能受委屈才能保全”,第二句就最好理解为“敢走弯路才能快速到达”;于是,为了“视角”一致,接下几句的“洼”、“敝”、“少”、“多”也都应是指人的一种“态度”,从而也就决定了相应的“后件词”的含义。——我据此推定,末句“惑”字前一定脱漏了一个“不”字;这,你看一下我的译文就会认可的,不必详说了。注意:排比句的末一句多一两个字会读来更加上口、贯气,所以确是“常规”。

辨析

1、这六句话中的“则”字,任先生都翻译为“反能”,《今注》也如此,其译文是:“委曲反能保全,屈就反能伸展,低洼反能充盈,敝旧反能生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反能”常是表达充分条件,所以这译文不是每一句都经得起推敲,末句的意思还很不明白。——你看了“是以”领出的下文,就会感到同这些意思“接不上”,或者“跳跃性”太大了。

2、这六句,《译注》的译文是:“委曲反能保全,弯曲反能伸直;低洼容易充盈,陈旧反能更新;欠缺就能获得,贪多反而迷惑。”——这译文像是对《今注》的译文进行“修补”后得到的,但我觉得并不稍好一些。

3、就我所见,没有哪位注家指出过,一定要从“为下文说的圣人的作为”提供理论根据这个方面,去解读本章开头六个“则字句”,质言之,都仅仅把这六句当作体现“对立统一规律”的实例。因此,没有人怀疑末句“惑”字前少了个“不”字,任继愈先生竟将最后两句翻译为:“[知识]少反有收获,[知识]多反而迷惑。”——我真不知道任先生怎么会想出这个“译法”来。

【解说二】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不自视(故章),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1、这一句显是承接前六句说:因此,圣人是秉承下述原则而成为全天下人的首领的。——情注意:

“执”本是抓住、拿着义,在这里自可译作“抱定”(有的版本就作“抱”。)这个“一”不是指代前面六句话所体现的“事物的变化是向对立面转化”的规律,而是“预指”圣人奉行的、体现了那规律的一个具体原则,可翻译为“下述原则”。这样理解,这一句就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了。

在原文,“下述原则”是用接下的四个“不”字句表达的,我对自己的这个理解很有把握,就在前面用冒号;这四句话后面说的“故X,明显不属于“那原则”的内容,而是顺带指明“执行的效益”,所以我把这两个字放到括号中。

“牧”作名词,原指放养牲畜的人,后借以泛指主管官员(《礼记·月令》中有“命舟牧覆舟”句),当然就也可以用来泛指“头儿”、“统治者”;作动词,则有“统治”义,也有“臣服”义。——所以此句中说的“以为天下牧”,必是“因而成了天下最高统治者”的意思。

下面明明有四句话,怎么说是“一条原则”?这好回答:一条原则并非不可以有四个方面的内容,那四句话其实可以概括为“不自原则”,或 “不争原则”。

1、 四个“不自”句该如何理解?二十四章中有四个对应的正面说法,留到那里去讲更方便些,这里就不说了,只想指出两点:一,原文这四句话本来只是用来交代圣人“执守”的那个原则的内容,不须同时点明可能收到的效果的,要说的话,理应另起一句来作交代,只因《老子》行文太精炼了,就搅到一起来说了。二,四个“故X”点明的效益都不属于圣人治国施政的效果,而是对于圣人自己的好作用,这也证明,整个这一段五句话乃意在申明圣人之所以成了“天下牧”的原因,所以“天下牧”前头的“以为”必是“因而成为”的意思。——四个“故”字,其实相当于前六句中的“则”字,因为这里是要交代圣人成功的具体原因,不是陈述一般规律,所以说“故”不说“则”了。

辨析

1、本章的“是以”句,王本 “为”字前无“以”字,末尾的“牧”字作“式”;所有注家给出的原文,都是在此句末打句号。——我以为,有无“以”字无关紧要,因为无伤句义,有个“以”(或“而”)字,读来顺畅些罢了。改“牧”为“式”,一定是因为在“始作俑者”那里,“式”是指“模范”,也即大家效法的榜样,他又认为,说圣人因为执守了下述“四不原则”就成了“式”,比说成了“牧”更为恰当。所以可说他改得有理,你是否采纳,那是你的事。至于当今注家多将这个“式”字注释和翻译为“范式”,则属误注误译,理由很明白:“范式”不能是人,而“式”是指人,即众人仰慕的“标准的人”。

2、《今注》注曰:“式:法式,范式。”翻译为:“所以有道的人坚守这一原则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按这译文,“这一原则”指哪个原则颇不明确,读者只好理解为前文六句所体现的某个原则了,但似乎也说不清。“天下事理的范式”则不好懂,从六个事例概括出的原则自然会具有较大的普遍性,但“坚守”之就能把它作为“天下事理的范式”吗?说这样一句同下文有何关系?——译者恐怕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足见他一定没有读懂原文。

3、这一句,《译注》翻译为:“因此,圣人守道,作为天下的范式。”这一定是因为译者觉得,像《今注》那样,把“抱一”翻译为“坚守这一原则”很不明确,就改译为“守道”了。但“圣人守道”是“因此”,即是因为有前六句说的规律在,或圣人掌握了那规律吗?很明显,译者为了避免错误,却犯了更大的错误。足见只有接受我的理解,才能把这个“是以”句解释得熨帖。——还顺便说一下,任继愈先生认为“执一”的“一”是指“道”,即“一”是“道”的另一个名字,他此句的译文是:“所以‘圣人’用‘道”作为观察天下命运的工具。”

【解说三】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      岂虚语哉,诚全归之。

1、这段话乍看与上文不相衔接,细一想,“不争”不是对上述四个“不自”句作的概括吗?于是又觉得联系得很紧密了,并且感到,这个概括证明我上面对“执一”的解释是正确的:我讲的“下述原则”就是“四不”体现的“不争”原则啊!《老子》所特别强调的谦下守静品格,也即“谷神”精神,“几于道”的“上善”风貌、气派、胸怀,完全可以归结为这两个字。——“夫唯不争”后加一句“故莫能与之争”,和上面四句后都加个“故X”一样,是对“不争”的效益的概括,正是指明这里也是“向对立面转化”:“不争”带来的是“强争”所企求的结果。这就与开头六句相呼应了。

2、写完“夫唯不争”句,本章主旨意思已经论述完毕,可以结束了,又加末尾三句,只是为了文章更有气势,并未增添新意。——“古之所谓‘曲则全’者”,这个说法表明,“曲则全”在当时就被认作古人传下来的成语,老子只是借用来作为本章的起首句,同时也是作为那六句的“总括语”,现在又在篇末评论说“岂虚语哉,诚全归之”,既是为了让文章前后照应,更是以此强调,可以用这三个字来指谓的“事物的变化是向对立面转化”的规律,乃是古人就已认识到了的,确实是普遍规律,是必须相信,予以重视的。

辨析

1、这最后五句,前两句自然不会有异解,后三句,《今注》竟然翻译为:“古人所说的‘委曲可以保全’等话,怎么会是空话呢!它实实在在能够达到的。”《译注》给末句作注曰:“诚全而归之:确实做到周全,就会回归于道。诚,确实。全,保全。归之,归于道。”——看到这种注释和翻译,我真是“感慨系之”!承前文读来,此句是对前句中“曲则全”的说法作赞扬,末尾的“之”字乃是那说法的复指词;“全”是指谓“圣人”用“根本不争”的方式收到了“莫能与之争”大好处这一“特大怪事”所蕴含的、体现的、你想得到的和想不到“全部”道理,“所有”启示;“归”是“归结于”的意思,这三点应该是具有一定阅读能力的高中毕业生也能够凭语感体认得到的,怎么我们的《老子》注家都看不出来!

2、为了公正,我要补说一个“背景情况”:不凭语感解读“诚全而归之”句,而是寻求高深的、显得“有水平的”的解释,这是由来已久的:任继愈先生就翻译为“实在能使人得到保全”;高放则说:“‘诚全归之’,则谓苟行曲,实得全,复归自然也。《老子》所谓“归者”,皆谓‘复原’或‘恢复’。”冯达甫先生在援引《礼记·中庸》和朱熹对“诚者”的注释后,结论说:“矛盾究竟如何转化,关键则在乎诚与不诚。”最后将这一句翻译为:“真诚,完整就会归于他。”——这里的原因,是总要往高深处设想《老子》中每一句话的涵义,又误以为这一章全在讲对立统一的辩证法了。

3、《译注》在本章题解中说:“本章为老子的人生哲学,他以自己的智慧和对社会人生的观察提出一系列待人处事的原则。本章以‘曲则全’始,又以‘诚全而归之’终,从正反两面论述观察事物应当顾及全面,看到正反双方相互已从关系。”——你觉得对此章作这样的评论合适吗?我的意见是:说明评论者自知没有读懂原文,就用这种大而无当的话来应付他的读者。

 4、这一章,王蒙的转述是:“能够忍受委曲,那么反而能够保全、成全、完成一定的目标。能够不拒绝退让、弯路与变通,反而能够比较平直地到达目的地。能够谦虚与自居低洼,聚集的东西与人气反而充盈。能够爱惜陈旧珍重历史,反而能做到更新图新立新求新。少要求一点,少一点贪心,反而能够多得到一些收获。而活动太多说话太多要求太多算计太多的结果,只能是增烦添乱,不知所措,一事无成。   所以说,圣人是有一定之规的,他坚持他的始终如一的原则和道路,就能够成为天下的榜样范式。    不要老是盯着自己与一味表现自己,看什么想什么都会更明明白白一点。不自以为是,所以能够有影响有威信。不自吹自擂,自我表功,所以才真有贡献。不自高自大,所以形象高大、能带动旁人。正因为他不去争夺浮名小利,所以天下没有什么人是他的对手。    古人就有此一说:委曲方能保全,这并不是空话,它的效验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译文

能够忍受委曲才能保全利益,敢走弯路才能迅速达到目的;虚己谦下才能自满充实,珍重历史才能革故鼎新;少有贪心才能多有收获,多思慎择才能免于迷惑。

所以圣人抱定下面这个原则而终于成为天下人的首领:不自我突出(所以美名远扬)、不自以为是(所以声名昭彰)、不自我夸耀(所以有大功)、不自高自大(所以被推举为群众首领。)。

就因为不争,所以天下没有人与他相争。古人说的“曲则全”,会落空吗?圣人因不争而莫能与之争这个事实蕴含的全部道理,所有启示,都可用这句话来概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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