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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鹧鸪天》（上）名师解读 来自知识课程笔记 00:00 19:52 我们上一讲讲了苏轼的《定风波》，讲了他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讲了他的好朋友王巩与宇文柔奴的故事。王定国比苏轼小一轮左右，但东坡居士“眼见得天下无一个不好之人”，所以不论是道士、和尚，也不论是比他老的、比他小的，他总有很多朋友。除了王巩这样的人生知己，苏轼还有一个比王定国还小上几岁，但在日常很少被人提及的朋友。虽说在苏轼研究中很少被人提及，但在词史上，两个人却经常被并列在一起。因为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朋友写了一首《鹧鸪天》，和苏轼那首著名的千古悼亡之首的《江城子》，在后世经常被人放在一起，并称为北宋词坛“悼亡双璧”。今天我们就来赏读一下贺铸贺梅子，或者又称贺铸贺鬼头的那首千古悼亡名作，《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词云：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据考，贺铸是五十七岁的时候写下了这首千古悼亡名作。而巧的是，他的忘年交、好朋友苏东坡的那首被称为“千古悼亡之首”的《江城子》，是作于三十七岁的时候。一首三十七岁之作，一首五十七岁之作，并称为北宋“悼亡双璧”。放在一起比较，于悼亡词而言，甚至于整个宋词或词史而言，都特别值得细细揣摩、仔细品味。我们先来品读一下贺铸这首《鹧鸪飞》的文本内涵。“重过阊门万事非。”这个“阊门”是著名的苏州阊门，也就是苏州城的西门。“阊门”可谓是原“姑苏八门”中最有名的一门。“阊”本来就是“通天”之意，所以“阊阖”原是指“天门”之意。而春秋五霸中的吴国，把面朝西的西门叫为“阊门”，其寓意自不待言。因为吴国的西面是强大的楚国，吴楚争霸，吴欲灭楚。所以西门名曰阊门，其实它又有一个民间的叫法，又叫“破楚门”。既然气势那么大，后来的影响也就非凡了，《红楼梦》开篇就说：“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而姑苏的文化代言人唐寅更有《阊门即事》诗，诗云：“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所以千古而下名扬天下的阊门，也就成了繁华姑苏的代名词。所以所谓“重过阊门”其实就是重临姑苏城。据考，贺铸晚年致仕退隐之后，便隐居在苏州。贺铸对姑苏是非常有感情的，前此元符二年，也就是公元1099年，贺铸丁母忧的那一段时间，曾经和他的妻子赵氏在苏州寓居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十年前，他们来到苏州的时候，还是比翼双飞、还是相互扶持。而十年之后，重回苏州时，重过阊门时，已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只剩下白发苍苍的贺铸形单影只。 所以立身阊门之下，即便此时已历尽沧桑、已到晚年的贺铸，也忍不住地要发声质问“同来何事不同归”？这一问真是问得无理而又深情。“同来何事不同归”，问的是谁？问的当然是他的发妻赵氏，而赵氏这时却已然与他阴阳两隔。你既与我当年同来此地，为什么今日不能与我再度同归呢？赵氏已然不能回答他，已然身在杳冥之中，可贺铸却还偏要这么问，这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来，想来苏轼就不会这么问。苏轼的《江城子》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也有版本作“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甚至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也多少有一些揣测的语气和成分。可是苏轼即便要问，他要问的对象，也是命运，也是自问自答式的浩叹。可贺铸的“同来何事不同归”却明明白白地问向已经与自己生死两隔的发妻，这显得毫无道理，却又让人闻之不觉落泪。 这种问法不由得让我想起绝情谷里的杨过来。杨过痴情一片，十六年后，在绝情谷断肠崖前，苦苦等候小龙女五日，数日数夜不曾合眼。终于，从满怀期望到彻底绝望，在过了约定之夜之后，在又一轮红日东升之后，金庸先生写道：“四下里小鸟啾鸣，阳光满目，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变白；更因内功精纯，虽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髻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而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她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他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猛地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瞪视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了字，怎么你不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应，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座山峰都传来：‘怎么你不守信约？怎么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我当年年轻的时候，性格偏激激烈，不知中庸之道，年轻时最爱读的就是金庸先生的这部《神雕侠侣》。曾经来来回回、颠来倒去读过十八遍，对这一段文字的描写简直是刻骨铭心呀！金庸先生在《神雕侠侣》里说，杨过自来生性激烈，所以此时才会有如此惊天之问。看上去是在质问小龙女，质问他深爱的人。可这种质问的背后，是何等的深情、何等的不甘、何等的心痛！贺铸能对发妻有“同来何事不同归”之问，想来与杨过一样，也是生性激烈之人。 一般人对贺铸的印象，容易被他的那个“贺梅子”的外号所误导。他的那首同样作于晚年隐居姑苏时的《青玉案》，为他迎来工妙娴雅、一时无两的盛名。词云：“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后人评说贺方回《青玉案》一词，“工妙之至、无迹可寻”，至若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所以贺铸“贺梅子”的绰号其实就是这么来的。但是贺铸其实除了“贺梅子”这个清雅的外号之外，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外号，叫做“贺鬼头”，这个外号就纯粹是形容他的长相。据说贺铸长得特别难看，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而他为人的性格倒和他的长相其实是非常吻合的。程俱在为他写的《墓志铭》里说，贺铸“豪爽精悍”，“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宋史·文苑传》则说他“喜剧谈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故人以为近侠”。就是说他性格比较偏激，而且嘴巴比较狠，不论你是多大的高官，多么权倾一时的贵要，只要不合他的意，他就能极尽讽刺、批判、挖苦之能事。可惜那时没有杂文的创作，否则贺铸大概就是那时的鲁迅先生。所以贺铸自己也说：“铸少有狂疾，且慕外监之为人，顾迁北已久，尝以‘北宗狂客’自况。”所以他这种豪爽任侠乃至偏激的性格，可以说是他自己自发自觉、自我塑造去形成的。所以他的词虽有深情、工雅的一面，但词史论及贺铸真正的主体风格，尤其是在词史上的贡献，反倒重点是他在宋词创作艺术上的豪放不拘，所以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反倒是他《六州歌头·少年侠气》这样的词作。 比如他著名的《六州歌头》，词云：“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这种风格、这种写法简直是对词创作的一大突破、一大开拓。不论是对后世的婉约词还是豪放词，都影响巨大。词史以为，贺铸的这种创作风格，这种散文化的、豪纵不拘的创作风格，其实是直接开辟了南宋的周邦彦和辛弃疾的词风。 所以所谓“知人论诗、知人论词”，你只有知道这个传奇的贺梅子贺鬼头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更深入地体悟他在深情之中、悲痛之时，言为心声、情郁于中而发乎外的、一句貌似无理却又深情之至的质问——“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只这样的两句，我们就讲了整整一讲了。可见体悟、揣摩与把握诗词背后的情感与意境，是何等的不易呀！当然这也更能看出中国诗词文化的博大精深。那么贺铸的这种激烈性情到底是天生的，还是与后天的生活环境有关呢？他和苏轼又是如何结为忘年之交的？他的这首《鹧鸪天》能与苏轼的《江城子》并称北宋词坛“双璧”、并称北宋词坛“悼亡双璧”，其创作的独特之处到底在哪里？在无理却又深情的一问之后，杨过纵身跳下了断肠崖；而贺铸在“同来何事不同归”的同样无理而又深情的一问之后，又会怎样寄托对发妻的哀思？又会怎样向过往的岁月致敬呢？我们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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