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末冬初,凉意侵骨。 林梦裹紧了大衣,缩着脖子,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来到自家门前。 老式小区的走廊总是光线不好,感应灯一年有半年不亮。她在贴满小广告的铁门上找到锁眼,打开门后喊了句“爸妈,我回来了”,半天无人回应。 爸妈没在家。 屋子里暖烘烘的,晃眼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轻尘追光飞舞。洗衣粉的清香、厨房的烟火味儿、窗台的花香,还有老人居所独有的陈旧气息混杂在一起,便是熟悉的家的味道。 林梦深吸一口,顷刻放松下来。 回家真好。 林梦脱了大衣,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饿。她掀开扣在饭桌上的两个小钢盆,只看到半拉馒头、一根地瓜和一盘榨菜丝,又打开冰箱,只找到两个鸡蛋和一罐子豆瓣酱。 她又像只小鼠一样钻进厨房里翻找,这时,外面响起开门声,爸妈回来了。 林梦跑出去,扑进爸爸的怀里。林爸被他撞了个趔趄,林妈放下手里的小推车,拍了下林梦的手:“你个死丫头,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赶紧松开!多大的姑娘,还没正形呢?” 林梦笑嘻嘻地搓着爸爸的胡茬脸,这才察觉爸爸瘦了,脸色也不好看,手背乌青,还贴着医用胶布。 “我爸怎么了?”林梦从妈妈手里接过小推车,问道。 “岁数大了毛病多,感冒,大夫说了,明儿不用输液了。”林妈说完,又从门外拖了一个大塑料袋子进来,叮叮咣咣地响,袋子里装着瓶瓶罐罐,林梦的心情变得很不好:“你又去捡瓶子!妈,我说过多少次了,退休金不够花,我给你!以后能不能别捡了!多丢人啊!” 林妈嘿嘿乐,就是不回应。林梦气得不想说话,拉着脸整理小推车里的菜,她把那些五颜六色的袋子一个一个掏出来,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2 爸妈买的都是便宜菜,菜叶子蔫巴巴的,看起来不太新鲜。更重要的是,她翻到了底儿,也没找到一条鱼、一块肉。 从每个包装袋的样子可知,土豆是在新惠农买的,大白菜和大萝卜是在乐佳家买的,那几个一看就是按堆儿降价处理的烂苹果是在三百利买的。这几家超市不在一处,爸妈定是穿街走巷、货比三家后,选了最便宜的。 就在前天,她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爸妈还说,他们吃得好、穿得好,没什么烦心事儿,让她不要挂心,原来都是糊弄她。 林梦把蔬菜水果归置好,问道:“你们天天就吃这个?” 林妈站在洗菜池前修理那几个烂苹果,说:“岁数大了,吃不下油腻的。”然后冲着外面喊:“老林,你再出去一趟,买点林梦爱吃的。” 约莫半小时后,林爸回来了,两只手拎着几个沉甸甸的袋子,有林梦爱吃的虾、黄花鱼、螃蟹、鸡翅、橙子、脆梨……都是从楼下的精品超市买的。 往常林梦回家,会提前打个招呼,每次推开家门,迎接她的都是一桌用上好食材烹制的大餐。她在家的那几日,冰箱总是塞得满满的,再日常的三餐也是花样多变,所以,她一直以为,爸妈在电话里说他们过得好,就是真的好。 结果,一次突然袭击让她看到了真相:她在家时,家里的三餐才讲究;她不在家,爸妈顿顿将就。 吃饭时,林爸才想起问林梦:“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梦抱着饭碗,就着一块儿红烧肉,把满肚子话都压了下去,使劲儿摇头:“没事,我去哈尔滨出差,工作提前完成了,回北京正好顺路,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吧。” 林妈夹了只虾给她:“你新换的工作累不累?租的房子远不远?天天吃什么?” 林梦埋着头,从那盘杭椒牛柳中夹起一截辣椒吃了,顿时辣得热泪盈眶。她一边哈气一边说:“不累,都挺好的。” 3 其实,林梦过得并不好。 半年前换工作,并不是因为她想跳槽,而是公司裁员,她被优化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两个月前,她租的房子涨价了。合租的小伙伴决定回老家,她只能换个便宜的地方。在某个难得不加班的周末,她独自拖着两箱行李挤地铁搬家,从东三环搬到五环外。以后上班,她要坐公交再转地铁,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将近三个小时。 新工作压力很大,节奏很快;上司脾气很差,经常拍桌子骂人;同事们也不太友善,偌大的办公室被一个个格子间隔离成一座座孤岛,人和人之间有了壁垒,极少交流。她很孤独。 上个月,她喜欢的男生结婚了,他们暧昧了很久,但谁也没想往前跨一步,因为不敢。也不能。 在一起又能怎样?一大堆显而易见的烦恼等在不远处,每一桩都能消磨掉他们的感情。还不如偶尔在弱联系中,找一点幻想和甜蜜,假装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可能。 可现在,她这点儿可怜的寄托没了。 新工作总要出差,天南海北到处飞,她去了许多风景很美的城市,但有限的出差补助限制了她的活动空间。 她就像个机器人一样,被支配、被遥控,很少休息,也没赚多少钱。有一大堆特别喜欢的东西,丢到购物车里快长毛了,等到双十一凑不上满减,她还是会心酸放弃。 她不知道这种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不再年轻,爸妈越来越老,可她仍一无所有。 原本,林梦想直飞北京。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她看到几辆大汽车停在某小区门口卖秋菜,大爷大妈们穿着颜色鲜艳的冲锋衣,人手一辆小推车,排队站在成堆的白菜、大葱、萝卜、地瓜面前。 她忽然想起爸妈,哭得稀里哗啦,求领导批了假,转道去了火车站。 所以,她这次回来,是想要诉苦,想要寻点安慰,离家千里,向来报喜不报忧的社畜,真的绷不住了。 没想到的是,爸妈和她一样处境堪忧。可尽管如此,尽管他们老了,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可以依靠,他们也没有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她一丝一毫。 4 吃过饭,林梦提出带爸妈去买冬衣。天冷了,爸妈还穿着过去的旧羽绒服。 但爸妈都不肯去,两人收拾收拾似乎是要出门的样子,林梦问道:“你俩干嘛去?” 林妈挎着小包,笑呵呵地说:“我俩退休以后,天天在家闲着,烦,就出去找了点活做,给咱家对面的超市当保洁,我俩得赶紧走了,要轮班。” 林梦急了:“你俩的退休金不够用?如果不够,我每月再补贴你们一点,保洁多累啊!” 林爸摆摆手:“你在北京不容易,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俩钱够用,但也不能闲着。趁着身体硬朗的时候多赚点钱,活到老就得干到老,再说那活儿真不累。” 爸妈说完,咣当一声关上门,林梦站在门口,心头好像压着块石头,坠得慌。 缓过神后,林梦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她也因此发现了,在她忙于奋斗不在爸妈身边的这几年,爸妈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许久没添置衣服,衣柜里最新、最好的衣服都是林梦年前寄回来的。 他们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床头柜的三个抽屉里装满了各种药瓶药盒。 他们经常顺路捡破烂儿,阳台堆了好多塑料瓶,还有好几摞踩扁的瓦楞箱。 他们每天去超市上班,下班后大概会顺手买一些打折货,因为家里存了好多超市海报,林梦在海报上发现了很多油笔画的小圈圈,肥皂啊酱油啊卫生纸啊,老两口闲着无事估计没少扒拉算盘珠子,计算怎么占便宜。 他们大约也随波逐流地跟着小区的其他大爷大妈听过保健品讲座,因为林梦翻出了好几个印着保健品商标的塑料盆,但没找到一盒保健品。 林梦不禁苦笑一声,爸爸实诚,可妈妈多精明啊!估计她是假装跟着大家去听课,然后领完赠品就往家跑。推销员想把手伸进她的钱包里,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可能有过旅行计划,爸爸一直想爬山,妈妈特别想看海,他们收集了不少旅行社的广告折叠页,还圈了不少路线,只是,一次未能成行。别问,问就是嫌折腾,实际上就是心疼钱。 林梦把这些零零碎碎整理好,站在屋子中间四下看了看,一眼瞄到有只大螃蟹从洗菜池里爬出来,壳朝下摔到地上。她走过去,想把它捏到池子里,,结果被螃蟹挥舞的钳子狠狠地夹了一下。 其实没那么疼。可林梦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哭了很久。 5 平复情绪后,林梦打算去爸妈上班的超市转转。 她在一楼逛了一圈,没找到爸妈,又去了二楼卖场,远远瞧见爸爸在埋头擦地,遇到擦不干净的地方,还蹲下来重重擦了几遍,特别虔诚,就像擦自家的地一样。 林梦绕过去,悄悄问:“爸,我妈呢?” 林爸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林梦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你放心上厕所,孩子和购物车我帮你看着。”“哎哟,地上滑啊,小心点儿,你这还大着肚子呢!”“领导,这个蹲坑不能冲水了,抓紧找人修,等到了周末人多耽误事……” 林妈一向爽利,到哪里都是风风火火的做派,不管她做什么,总能很快和别人打成一片,这点林梦特别服气。林梦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林妈提着拖布和水桶走出来,看到林梦,一把把林梦拽到紧急通道,问了句:“你跑来干嘛?” 林梦说:“我来看看你和爸。妈,这活挺累的,别干了,我保证以后每个月都给你寄钱。” 林妈把拖布放到水桶里,笑着白了她一眼:“我们不用你的钱,退休金真的够花,但谁也不嫌钱多,都想过得更好点。当初你在老家也能找到工作,可你不也想去更先进的大城市开开眼吗?” “可是干这个活很累很脏,万一再碰上不讲理的人,还要受气。”林梦心疼地说。 林妈锤锤腰,狡黠一笑:“你别说,妈刚来的时候,那几个老人儿总看我不顺眼。可你现在看看,妈跟她们处得像老姐们一样。你别担心,我和你爸好着呢,遇上啥事就解决啥事儿呗!回家吧,晚上妈给你做好吃的,我们不允许工作时间脱岗,别影响你妈工作。” 林妈说完,拎着水桶重返岗位。有个同事阿姨过来和她讲话,林妈指着林梦和那个阿姨讲起来。看她那个笑,林梦都能猜到,她又在别人面前吹:“我闺女,在北京大公司上班!领导可器重她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开始干活,林妈的工作服有点紧,裹着她微胖的腰身,她拖几下就要停下来用小肉手拽一拽衣襟。 这时,林爸从另一侧走来,看到身旁管理购物车的大叔推得吃力,他放下墩布,帮着那个大叔一起,把一排首尾相接的购物车推上滚梯。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一幕,让林梦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几个字:努力活着。 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别人的爸爸、妈妈,努力活过了人生上半程,在人生的下半程依旧努力着。他们是看透人生真相的人,却比刚刚接近人生真相的林梦,更平和。 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总有无尽的苦,心宽的人才能品出一丝回甘。若被动地用熬的心态面对,免不了每一天都要遭受现实毒打,就像林梦这样。还不如主动一点去承受、去面对,说不定反而处处都是小确幸,就像林梦爸妈那样。 6 林梦在家住了两天,公司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林妈让她赶紧卷铺盖滚蛋,林梦不高兴:“我难得回来一趟,你竟然舍得赶我走?” 林妈手里捏着饺子,梗着脖子,怪声怪调地说:“没办法呀,你公司离了你就玩不转呀!赶紧回去吧大能人,别让人天天打电话催!” 林梦当时就乐翻了,她就一平平无奇的小员工,愣是被自己亲妈夸成了耀眼的星星,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扑过去搂着妈妈,撒娇说:“妈,我有时候想,回来算了,家里多好!” 林妈用胳膊肘怼了怼她,说:“得得得,我当初让你回来你又不肯,妈知道,你就是不甘心、要强!闺女,人往高处走是对的,走不动了就坚持坚持,哪有白走的路、白受的苦?总会越来越好的,实在不行,你再回来!” 林梦吸着鼻子,把脸埋进林妈的颈窝里,蹭了林妈一身的鼻涕眼泪,使劲点点头,瓮声瓮气地喊了声:“妈~” 那声“妈”,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像小孩子即将离开家门去远行,临走前回望着,眼波里荡漾着依恋的休止符。 次日晨,林梦坐上了回京的高铁,彼时的她,已经变回那个心硬如铁的职场战将。列车启动时,她给妈妈发了条微信。 早上出门前,她在衣柜里放了一万块钱。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爸妈过得好点,就像他们每次在电话里说得那样,吃得好,穿得好,或者,他们也可以用这笔钱出去玩一趟,去看看山、看看海。 林梦编辑好的微信还未发出去,一条语音弹进来,是妈妈发来的。 她赶紧点开,将电话贴到耳朵边,妈妈那爽利的声音今日格外温柔: “闺女,妈在你包里放了一万块钱。在大城市的大公司里上班,不能太寒酸了,你的包都磨掉皮了,大衣还是三年前买的吧?拿着钱,去买新的。” 林梦放下手机,伸手到背包的夹层里探了探,崭新纸币的粗粝表面摩擦着她的指尖,那个瞬间,曾经觉得难以走下去的路忽然变得开阔平坦,就像列车途经隧道,在暗黑中隐忍片刻,眼前一亮,一片坦途,疾行无畏。 很多事,好像也都能想通了。这世上,没有人活得容易,年轻的、年老的,有钱的,没钱的,健康的,病残的……谁没有濒临崩溃觉得人生毫无希望和意义的时候?谁又不是在擦干眼泪后全力以赴地自我勉励和支撑?我们痛苦,困惑,悲伤,却依旧在泥泞中匍行。不过是因为,我们心有归依,我们从来不是孑然向前,我们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也让我们的所爱变得更好。 那些牵绊、那些深情、那些陪伴、那些温暖,早已经交融进血肉,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也给了我们承受这一切的全部勇气和意义。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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