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2014年,在《诗刊》9月号中,编辑刘年如是介绍农村诗人余秀华。 1976年生于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的她,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行动不便,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自2009年开始,至今已经写了16年诗歌,如今,她终于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和富士康90后“打工诗人”许立志一样,生活也给了余秀华以艰辛,而诗歌则让梦想照进她的现实。身体没有充分的自由,选择写诗只因为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于她而言最容易;但诗歌却是来自梦与自由的想象,是照进她的残疾和不幸婚姻、她的无法摆脱的封闭农庄里一抹灿烂的光亮。 许立志跳楼身亡了,余秀华则称自己“在泥水里匍匐前进”。虽然于她而言,诗歌“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但无疑,这根拐杖撑起的不止她自己。 现在,她的新浪博客头像似乎是一张自拍,皮肤白皙、表情宁静,和每个爱自拍的女孩子一样,眼神里带着热忱和期许。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石磨》 横店的石磨上,谁栓住了我前世今生 谁蒙住了我的眼睛 磨眼里喂进三月,桃花,一页风流 磨眼里喂稗草,苍耳,水花生 ——假如风能养活我,谁就不小心犯了错 . 我转动的上磨大于横店,横店是静止的下磨 大于横店的部分有我的情,我的罪,我的梦和绝望 磨眼里喂世人的冷,一个人的硬 磨眼里喂进散,大雾,雪 ——风不仅仅养活了我,谁一错再错 . 谁扯下我的眼罩,我还是驮着石磨转动 白天和夜里的速度一样 没有人喂的磨眼掉进石头,压着桃花 掉进世俗,压住悲哀 ——这样的转动仅仅是转动 《就做一朵落败的花》 我承认,我是那个住在虎口的女子 我也承认,我的肉体是一个幌子 我双手托举灵魂 你咬不咬下来都无法证明你的慈悲 . 不要一再说起我们的平原,说出罪恶的山村 生活如狗 谁低下头时,双手握拳 花朵倒塌,举着她的茎鲜血淋漓 . 我一再控制花朵的诉说,和诗毒蔓延 如同抵挡身体的疾病和死亡的靠近 你需要急切地改变注视的方向 改变你害怕举灯看见的自己的内心 . 生活一再拖泥带水 剪刀生锈,脐带依然饶着脖子 《捂不紧,内心的风声》 风声四起,一个人的模样出现得蹩脚 房子几十年不变一下,柴禾背风向阳 向阳的还有,斑驳而落的泥灰 . 向早年的梦要一点华丽的虚构 人生得意,或不得意 尽欢成为道德的审美 . 这个地带积累着长年累月的风声 忧伤因为廉价而扔得到处都是 我们不靠词语言说日子,生活是一种修饰 一直低于风声 . 多年后,一个埋我的人被指定 这些年,我偶尔想一想死亡的事情 把活着 当成了一种习惯 《离婚证》 一叠新翠,生命里难得一次绿色环保 和我的残疾证放在一起 合成一扇等待开启的门 36岁,我平安落地 至少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是走钢丝的人 . 比身份证显眼呢 在我近视的眼睛里,身份证总是可疑 她背后的长城时常出现我前生的哭泣 而前面的名字和数字 仿佛没有根据 . 只是,身份证我总是用到 比如生病住院,邮局取东西 残疾证我偶尔用到 比如申请低保 但是离婚证有什么用呢 ——我不再结婚,从此独身 《一打谷场的麦子》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 落在生存的金黄里 . 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 ——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 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色 《一颗玉米籽在奔跑》 快过一场秋风,快过一列火车 快过玉米棒子的追赶 不能阻隔于河流、和鱼的汛期 不能耽误于山坡,和一场红枫的事故 不能在一阵雁鸣里徘徊 . 是啊,这么小 世界多么大 要赶在天黑前跑到生命的另一头 要经过秋风的墓穴,经过雪,经过春天的疼 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 . 经过城市,经过霓虹和海水一样的失眠 经过古堡,和玫瑰的死亡 . 它时刻高举内心的雷霆,最朴素的一粒金黄 《雪灾》 纵火犯已隐藏于陌生的语音。他的烟头七日后走火 根源来不及查询 首先要救出来的本能,然后是埋没的快感 房子,烟雾,水(需要忽略,生几层,死就几层) . 不能就此罢休。不能让血迹掩埋于如此大的虚无 罪证这样无力么? 乌鸦歇在谁的脖子上,控制不住语音的颜色 看看,盲人都知道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 我的身体里没有你要的白,依旧没有 而且不冷 我挪动文字的时候试图挪动身体 原野空旷,没有兔子的蛛丝马迹 . 然后—— 这个连接词小心翼翼,徒留风声 《你在钟祥,我在横店》 在地理上,我从属于你,如一片叶 卷曲在你的袖口上 你醉酒的时候,我就有跌坠的危险 更多的时候,两种方言以汉水为界 冷暖自知 . 想象你走过的路线,一定有些出入 以莫愁湖为中心,你一反一正就绕过冬天 没有水源的莫愁湖如果干枯 湖底会有横店的地图,如一只蝴蝶 而淤泥里的女子,是多么容易叫人忽略 . 此刻,我写下这些 总是责怪自己学不会飘过钟祥街头那些女子的 妩媚 《我的身体是一座矿场》 隐藏着夜色,毒蛇,盗窃犯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暴露着早晨,野花,太阳和一个个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脏六腑,哪一处的瓦斯超标 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怎么处理完全凭一个绑架者给出的条件 他住在村子里,不停地吸烟 . 这是一座设备陈旧煤矿,黑在无限延伸 光明要经过几次改造,而且颜色不一 我会在某个塌方前发出尖锐的警告,摇晃着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脏上掏煤的人仓皇逃出 水就涌进来 黑就成为白 . 袒露着虫鸣,月光,狐狸的哀嚎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隐藏着火焰,爱情,和一土之隔的金黄 总有人半途而退 一个人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 十年以后 就听到了回声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余秀华,1976年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诗人。 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说起话来口齿不清。高中毕业后,余秀华赋闲在家;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16年5月15日,余秀华的第三本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在北京单向空间首发。2018年6月,出版散文集《无端欢喜》。 2016年11月1日,在湘阴县举行的我国第三届“农民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余秀华获得了“农民文学奖”特别奖,并获得了10万元奖金和诗一样的颁奖词。截至2015年1月,余秀华已写了2000多首诗。 2018年12月6日,诗歌集《摇摇晃晃的人间》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2019年1月,推出首部自传体小说集《且在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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