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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所藏672种金石碑帖,启功先生留给我们关于「大家」最珍贵的一课

 七烟 2019-11-06




启功旧藏重要碑帖及影本
📍中国嘉德2019秋拍

一个学者大家,一生需要关起门来下多少功夫,才能在”书法”这件事中获得世人眼中典范式的成就?

2005年,启功先生过世后,家人开始悉心整理先生的遗物。

在先生床底下,发现了整整两个大箱子

完完全全,都是金石碑帖、法书影本

一册册翻开,大量都有先生亲笔书写的记录、考订、研判、心得,密密麻麻,细致入微。 

鉴定家傅熹年先生,见过其中不少。

他说,特殊时期抄家的时候,有人专门来给启功先生的书架贴上了封条,碑帖也动不了了,因此,他们聊天一度只能“空谈”,但这其实又保护了启先生的“宝贝”,其他人就动不了这些东西了。 

王靖宪先生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每到小乘巷启功先生寓所,总能见到先生伏案临写各种碑帖。除了经常临写的隋智永《千字文》唐人写经外,还从头至尾临写过肃府本《淳化阁帖》。薄薄的皮纸,淡淡的墨色,字迹很有精神。

从青年到晚年,这些金石碑帖、法书影本就是启功先生的日常。天天翻,日日看。启先生将它们作为临习、研究的重要资料,搜罗一辈子,珍藏一辈子,也研究了一辈子。     

其中有不少碑帖,对习书之人尤有温度,如启先生旧藏明代精拓《张猛龙碑》,正是许多人案头临习的版本。还有许多曾在先生生前授课录像当中多有出现;先生所著《论书绝句百首》《古代字体论稿》等著作中所用碑帖之插图多出于此;先生撰写论文、题跋之内容皆从中而得。

而此刻,放在一起,它们就像是启功先生一生的功课,亦是留给后人最珍重的一课——启先生对碑帖的研究和他的书法艺术成就密不可分,这批金石碑帖、法书影本是启先生一生心血的结晶,是先生书学思想的来源,是成就先生的基石,更是一部详尽的中国书法史,意义极其重要非凡。

启功在日本三井文库鉴赏宋拓本




2017年秋天,中国嘉德艺术中心大厦落成,第一个重要展览便是“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展”

展览轰动京城内外,很多年龄高迈的老先生由学生搀着扶着,抵达了现场。

嘉德古籍部负责人宋皓女士对一句观众的话印象尤为深刻。

“启功先生的这批碑帖和题跋本,是中国传统文人札记的绝唱,启功先生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这话说的很悲观,但我表示同意。”

《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首发式

2019年秋,文物出版社将《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整理编辑出版,收录启功先生收藏全部金石碑帖319种。在嘉德艺术中心的首发式上,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董事总裁胡妍妍女士说,希望以此让后代学者们进行综合深入的研究,从启先生身上汲取更多营养,也继续受教。

而同时,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将以更完整的面貌再次亮相中国嘉德2019年秋拍预展,并将以一个标的的形式被整体拍卖——

“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及法书影本672种”,包括320种金石碑帖拓本与352种法书影本,上自先秦金石,下迄近代碑刻, 共581册841张并2卷,附出版物37册。 

其中,有先生题签、题封、题字、批校、过录、题跋者,总计212种(另先生题标影本10种,未计在内)。

如此庞大的一个体量,整体上拍而不拆散,正是因为,关于它们的归宿和未来,启功先生的家人与嘉德,有理想中的期待。

拍卖前,启功先生家属发表重要声明:

此次释出部分,除去2018年嘉德秋拍曾拍出影本30册以外,另有极个别家属用于自存留念。此672种为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及法书影本之全部,今后不再有单册释出。

也就是说,他们做好了全部准备,希望将先生的珍藏尽可能完整地交给理想中的接收者

那会是谁? 

宋皓数次公开表示期待:  “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及法书影本672种”,就是一个完整的馆藏,一部详尽的中国书法史,我们非常希望它被未来的藏家仍以一个完整的馆藏形式呈现。

这一定也是所有敬爱启功先生的人的心愿。

我们都在共同期待。

启功旧藏金石碑帖、法书影本672种
581册841张并2卷 附出版物37册
中国嘉德2019秋拍



1.

没有谁,比这些金石碑帖、法书影本更熟悉那位作为学者、鉴定家和书法家的启功。

启功先生的寻觅与珍藏,开始得很早

有些心仪的本子,一等就是数年。

其中许多碑帖,更是陪伴了他数十年之久,时不时拿出来翻翻、看看、临习、考证,一一记录。

唐柳公权书《玄秘塔碑》元明间拓本——

1965年,启功五十四岁时初得此本,整整三十年间,反复临习。1995年,启功八十四岁(八十三周岁)时再度题跋,提到自己目力渐渐衰退,比这更小的字,得要戴眼镜才能看了。

启先生还说,自己临这本帖最勤十年内临了十余本,然而“学业无恒”,有所荒废,如今老了重新用功,以补年轻时之过。

这也是他八十岁以后临的第一通帖

他如此钟爱此册,以为其“超字未损”,拓的时代可追溯至明初,甚至与宋拓相比都毫不逊色。

张效彬、启功 题签 启功 批校、题跋
唐柳公权书玄秘塔碑并额
元明间拓未剜本

《隋龙藏寺碑》明拓本——

题跋中,启先生记录道 “临此碑一通竟历数日”,那日临毕时,已是午夜,于是“快然题记”。

启功 题签、批校、题跋

隋龙藏寺碑

明拓本

这些金石碑帖法书影本中,有不少珍稀之本,先生也经历长久寻寻觅觅才得之,成此规模不易,无疑是先生一生的心血。

故宫博物院退休专家金运昌先生,曾讲述过当年启功先生获得《魏张猛龙碑并额并阴》(明拓传世最精本)的来龙去脉。

启功先生等了很多年,一直想得到一件《张猛龙碑》的好拓本,但直到快五十岁时,才终于如愿以偿。

启功 题跋

魏张猛龙碑并额并阴

明拓本

这是目前所见拓工最好、最清晰的张猛龙碑,称得上是启功先生的最爱,也是他最为著名的藏本,许多书法爱好者都临过这一版本。启功先生在《论书绝句》里提到,“出墨无端又入杨,前摹松雪后香光。如今只爱张神冏,一剂强心健骨方”,足见珍爱。

“1961年,启功先生在琉璃厂的碑帖店(估计是庆云堂)发现了这本明拓本。”可以想见他有多么惊喜,“但此时的启功,母亲去世,和夫人过得苦巴巴的,头上又带着顶’帽子’,生活很不容易。于是,和店家反复商榷,来回跑了一年多,反复交涉,才终于达成协议——用七种家藏善拓,与店家换这件《张猛龙碑》。”

拿回家后,他亲手用炭末醮白芨水以响拓之法补配了几处残缺,凡是加盖了图章的,都是他亲自勾摹敷墨的,补的结果也相当完美。

启功先生很得意,在帖后写道,这点小毛病他不在乎,就算现在有人拿完好的与他换,他也不换。就好比那蔡邕从火里救出的“焦尾琴”,虽尾焦,音色极佳。

遇到懂碑帖的客人来访,启功最爱拿这件出来考试,问:哪里是我描的?大家看不出来,他便哈哈大笑。

启功先生的满足得意之情,亦溢于纸端。

他感慨,若是这本子的书家、刻工、裱工、藏家知道了,定会欣然大笑,因为他们又得到一位异代知己:“启功启元伯也”!(启功先生,字元白,也作元伯)

2.

那么,作为一代大家,启先生为什么珍藏这些?它藏了一辈子的金石碑帖法书影本,又究竟珍贵在哪儿

我们来细细看,启先生的眼光与选择。

其中有几个最广为人知的本子,可以用举世无双来形容——即便是博物馆、图书馆公藏,也无出其右者。

比如,极为稀见的《吴皇象书急就章》(明拓传世最旧松江本)、《明真赏斋帖》(明拓传世最精火前本)、《魏张猛龙碑并额并阴》(明拓传世最精本)、《清八大山人法帖》(清初期拓传世孤本),传拓年代早且拓工精良,超越公家收藏

从版本来说,这四个本子也是最值得细细介绍的。

先来看明拓传世最旧松江本《吴皇象书急就章》

《急就章》是汉朝人书写的章草作品,宋代有人刻石,但已亡佚。明朝正统年间的人在上海松江刻石立碑,这本就是最初的拓本,也是目前国内传世所见现存最早、最清晰的拓本,未见超越于此

张珩、启功 题签 容庚 题首
马衡、叶恭绰、康生、郑世芬、林志钧
黄孝纾、黄君坦、谢稚柳、于省吾等 题跋
吴皇象书急就章(明松江本)
明拓本


启功先生很珍视此本,未作跋语,仅题一签,并广邀当时名家题咏

马衡跋语中据“礐”字,定此本为初拓,极为中肯。

你可以注意到,其中也有康生的题跋

通过对这个本子与其他数本急就章的研究与对比,启功先生写成了著名的《急就章传本考》,并留下大量题跋。

康生跋明拓传世最旧松江本《吴皇象书急就章》

明拓传世最精火前本《明真赏斋帖》——

火前本传世者有故宫博物院本、上海图书馆本等,论传拓,此本可称第一。启功先生得此本于1978年冬天,并根据明确的火前火后本和辽博的万岁通天帖对比,1988年写出了《唐摹万岁通天帖考》

翁大年、费念慈、启功 题签
明真赏斋帖(火前本)
明拓本



再是上文提到的明拓传世最精本《魏张猛龙碑并额并阴》——

此碑传世明拓本,所谓“盖魏”二字之间不连者,皆为浓墨,掩其笔画,难见波折变化。今原碑“盖魏”之间,石花渐凸,知此碑几经剜磨,遂失原貌。

此本蝉翼淡墨,字口分明,又贵在传拓年代早,堪称最为精善者。

启功先生于此碑最为珍视,一生衷爱跋语另纸精楷誊写,装于册尾。其作书,得力于赵、董,又参此之劲挺风韵。


启功题跋魏张猛龙碑并额并阴 明拓本

清初期拓传世孤本《八大山人法帖》——

仅此一件,公私所藏皆未见

八大山人书法与黄庭坚、董其昌有渊源关系,启功先生为探求其奥秘,曾临《荷上花歌帖》,用于揣摩。先生作《论书绝句百首》第八十四首:“钟王逐鹿定何如,此是人间未见书。异代会心吾不忝,参天两地一朱驴。”

此本为李孟东于上世纪70年代赠先生。册首有李氏题签,黄苗子、王方宇曾作文考证其书写年代,为研究八大书法重要资料, 先生极为珍视。

启功先生为这些珍本所做的题跋,早已通过《启功丛稿》和他的研究为大家所熟知。但当先生的墨迹呈现在眼前,才懂能换得“功力”二字的,绝不只是智力、学养、经验与识见,更是最最珍贵的——时间

李孟东 题签
清八大山人法帖
清初期拓本  传世孤本


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中,还有大量较为稀见之本,临池有益,考史有助,读者悦目愉心。在启功先生的收藏与研究过程中,耗费大量心血。

比如(明拓原装本)《唐虞世南书孔子庙堂碑(存西安本、城武本两种)》

这两册珍贵之处在于传拓时间基本等同,又为原装,未见有两册合装越于此者。启功先生喜唐碑,尤重虞欧。 虞书庙堂的李宗瀚藏唐原石宋拓本,现藏东京三井纪念美术馆,启功先生还曾于1989年赴日本鉴赏,校其原石、重刻补配情况。

有意思的是,这个本子正是启功先生于1999年10月26日在中国嘉德春拍古籍善本专场购得,此为第548号拍品,当时启先生已八十七岁高龄,可见于永兴书法之珍爱。启功先生当时的购买发票也依然还在。

此外,还有同一内容,先生藏多种或较优版本,为研究法书提供极好的佐证资料。

如《唐怀素书自叙帖》、《唐钟绍京书灵飞经》、《宋蔡卞书达摩面壁之庵》、《宋王升书千字文》、《清世祖顺治帝书敬佛》。

金石碑帖外,还有法书影本,共352种,含清晚期至民国、近现代之珂罗版、金属版、石印本。近代碑帖法书影印本,先生几乎全部购藏。

民国时期,珂罗版之价格,高于一般拓本,特别是一些私人印刷本,印量之稀,传世可谓“墨林星凤”。这些私印本,是藏家精心制版,印刷优良,每种一般在百册左右,基本为藏家分赠好友,对外出售者不多。

如罗振玉私印本,其委托日本小林写真所制版,有些种类因册薄(每册定价薄厚一致),又不为人重视,印量极为稀少。

启功 题签、隶书题字
周季木 题跋
汉礼器碑
民国间艺苑珍赏社珂罗版影印本

罗氏法书碑帖私印本其中传世稀见的,如《王居士砖塔铭》线订本,再如《汉晋墨影》——传世所见多残缺,启功先生所存者为全本

这些虽是印本,但稀见与昂贵程度,超乎想象。

上世纪九十年代,启功先生曾托友人购得罗氏所印《百爵斋藏历代名人法书》三册,当时发票还在,定价为4000元,价格之高可以想见。 

而当年的启功先生,又是如何节衣缩食一本一本购买研究的?

难怪常有人感慨:启功先生,就是我们身边的古人

3.

启先生侄孙章正先生曾编就《启功先生金石碑帖纪事》。启先生对金石碑帖的见地,亦来得很早。1935年,23岁时,他便作《论书绝句》二十首,内容多涉及对碑帖法书的见解。34岁时,已作文《〈急就章〉传本考》初稿。 

启功先生收藏碑帖法书,简单而言,一为研究;二为临摹——因为他既是学者,也是书家

王靖宪先生曾提到,有人认为先生重法帖,不重碑刻,其实不然。启功先生对汉魏六朝碑刻有广泛的爱好和收藏。启功先生临摹碑帖,也有很明确的目的

这一点的前提,是启功先生对碑刻书法有自己的见解。比如,北朝碑刻,先生取体势、结构、行笔与当时墨迹能相印证者,如《龙门二十品》。而对于自康有为立“卑唐”说之后学习书法者和碑帖收藏者视唐碑如败履的观念,启功先生也不以然。

先生八十余岁时,为了增强书法的骨力,仍不断临写唐柳公权《玄秘塔碑》宋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广泛吸取营养,充实自己。

所以,版本之外,启功先生的珍藏带着自己为学者和书家的独特眼光。尽管他没有雄厚的资财,但有心,有眼力,收藏的都是有观赏或者研究价值的东西,他的书学思想、书法艺术风格和研究成果,都从中生发而来。

▲ 在西安碑明崇祯帝赐杨嗣昌行军诗碑前,记录朱由检花押写法

比如说,选择拓本时,启先生偏好精良的淡墨拓本。他认为,拓的淡,精神好,清晰,曾戏言:“看着清楚明白。” 

先生反复临习的《玄秘塔碑》便是淡墨,《张猛龙碑》也是淡墨

《汉石门颂》《汉杨淮表纪》《魏石门铭》,此三本也皆为淡墨

我们知道,摩崖拓本因地势险要,依当时时代风尚,多作浓墨,但浓墨拓本多有掉墨、掩字口之情况,可以说十之八九皆此种拓本。而启先生凭借自己的慧眼,能集藏如此精良摩崖拓本,与他的审美观念密不可分。

以清中期拓本《魏王远书石门铭》为例——

按照习惯思维,摩崖传世拓本总是老的字多的更胜,此旧拓本,首行“此”字尚存,上世纪五十年代,一册明拓《魏石门铭》浓墨本,定价在八十元左右。而淡墨精拓本,虽无此字,定价亦与此相同,可见存世之稀。 

启功先生珍藏的该淡墨本,便无“此”字,但字口之精彩,却是绝无仅有的。这正是因为先生择选碑帖,以传拓精良为首要。碑虽为摩崖,然此本墨色浅淡,笔划清晰,也因此为他所珍视。

启功 题签、录释文考证
魏王远书石门铭
清中期拓本

这一点,给许多人思考和启发。收藏金石碑帖究竟该以何为胜?启功先生购藏碑帖正是为研究临习之所需,从中窥得古人用笔之诀,而绝无投资之念

所以,在这些珍藏里,我们还能看到启功先生深厚、朴素却合用的选择

章正曾在《启功先生的金石因缘》中提到:“启功先生的题跋中曾经说,碑帖界大致分为两派,他重的是实践派,而不是考释派,考释派是以一笔字的多寡论帖的优劣,比如某帖的某字,如果笔迹不缺,便是好的,启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所拓之字肥粗、清晰,能够临习,能够受用于自己,这才是他喜爱的,故我在整理家中的碑帖时,发现先生所藏拓本极为精良,都是能够用于学习的。”

同一碑刻,启先生还常收藏多种形式的拓本,或整纸,或册页,旧拓、新拓皆有,他的目的正在于校勘碑刻之变化。

《唐柳公权书玄秘塔碑》,先生收藏有元明间未剜拓本,又收藏清晚期拓剜后本。两者相校,前者传拓年代早,笔画锋芒略退,是柳书真面,后者传拓年代晚,笔画光洁,看似精神,却并非诚悬原味。启先生正是通过比较二者关系,为自己汲取书学之丰富营养。 

启功先生还极为重视同一书家不同碑刻、法帖的集藏,如宋四家、明人法书等。汉唐碑刻集藏较易,而宋以后之碑帖,因不为人所重,传拓无多,收藏绝非易事。    

唐柳公权书《玄秘塔碑》元明间拓本 局部

4.

上世纪70年代,沙孟海先生对几位弟子的忠告曾广为人知,对于学问对于书法的重要性,沙先生正是以启先生为例的:“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

所以,为什么,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的七位专家里,就数启功先生最懂碑帖?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王连起先生是徐邦达先生的弟子,1979年,经徐先生介绍,开始向启功先生求教碑帖,他曾有一场讲座专门讲“启功先生与金石碑帖”。

王先生谈到,在中国文物界,碑帖鉴定家远少于古书画鉴定家,因为金石碑帖非常之难,从书法艺术到摹写传拓技术,再到综合的文史知识,都须有积累

“若是研究书法却不懂得碑帖,实际上等于一条腿走路。”

而启功先生不仅可以随口说出一般碑帖鉴定家死记硬背的所谓“考据”,相关的金石文献、书画著录、校碑考帖书籍也非常熟悉,而且经史子集,凡相关于中国古代文史方面的知识亦惊人地丰富。他深谙古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又精通历代书法,凡名家墨迹、碑帖摹刻之优劣、鉴藏流传之经过,皆了然于胸。

所以,启功先生在碑帖研究和鉴定上自是游刃有余。

王连起先生曾提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地发现了一部宋代名帖‘潭帖’,被推荐到文物出版社出版。启功先生一看,即指出其伪:‘潭帖’刻于北宋仁宗庆历年间,不可能刻有宋徽宗、南宋高宗的题和画押。

启先生在碑帖鉴定中运用的方法,也和市面上所流行的方法大相径庭。

“这些方法实际上是原来古玩行用的办法,就是背考据背《校碑随笔》。一个碑,初拓时什么字完好,宋拓保留多少字,南宋拓、元朝拓、明朝拓又怎么样——在背这些个东西。这些固然重要,但是,作伪的人也能做得出来。”王连起说。这种死板的方法到了“帖”上,愈发失效。真正研究碑帖的高手,“通过帖,可以断定原刻的是墨迹上石还是帖翻帖,墨迹上石是真迹还是伪迹”。在碑帖学界仅两人,一是启功曾早年求教过的张伯英先生,还有一位,就是启功

《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编委孟宪钧先生在首发式上说,碑帖研究,大体有几条路子:

1.以碑刻资料证经补史,校读文辞, 前辈学者如罗振玉、王国维、赵万里都擅长此道。

2.是碑刻鉴定、鉴赏,鉴定碑帖拓本的真伪、早晚,存世多少,价值几何等,前辈以方 若、张彦生、王壮弘为代表。

3.通过碑帖研究书法艺术,从碑帖中汲取 营养,通过碑帖拓本“辨别刀锋,推寻笔法”。启功先生《论书绝句》 中所说“透过刀锋看笔锋”、“半生师笔不师刀”,题跋中说“以柔翰 临不刻,取其架耳”。

而启功先生于以上三者皆精,且能融会贯通,突破前人,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启功 题签 介扶、启功 题跋

唐欧阳询书皇甫诞碑

明拓本

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 、《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编委仲威说,如果说安思远的金石碑帖收藏体现了一个高度,那么启功先生的金石碑帖收藏则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宽度。 

他尤其指出,启功先生能够收藏这么多当时好的珂罗版影印本,能够达到这个规模,是很少很少的,而且他在影印本上不厌其烦地作研究,做题跋, 可见,在他心目当中碑帖的影印本和拓本是差距不大的,凡是能够研究的都能够作为他的取法标准。 

启功先生既像金石学家般着眼于文字内容、资料价值,又如书法创作者、研究者般懂得鉴赏,在意书法的高下、刻拓的精粗、字迹留存的多少和清晰程度。

如今,称得上深研金石碑帖者已少之又少,如启先生这般“活书柜”的高度,更是难以企及。

姚鹏图 题签、题跋
唐虞世南书孔子庙堂碑
(存西安本、城武本两种)
明拓本

5.

对更多敬爱启先生的人而言,最珍贵的无疑是那些充满温度的启先生的题跋与手迹,可见启先生的所思所想、甚至喜怒悲欢

每一件、种种细节,不仅见他的眼光与功力,也留着他的亲笔与温度:亲自粘装成册、题签、或长或短的题跋——从书法的优劣、传本的来历、名实的真伪,到摹、临、刻、拓等种种问题

672种启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及法书影本中,有先生题签、题封、题字、批校、过录、题跋者,总计212种(另先生题标影本10种,未计在内)。

在王连起先生看来,启功先生的题跋尤为珍贵。

 “以先生的慧眼,先生的学识,先生对书法的理解和对碑帖的精鉴,这些碑帖(包括影印本)一经先生题跋,即可使人领略到其书法的妙处,了解了版本的优劣,增添了鉴赏甚至考据方面的知识,可谓点铁成金。”

启功先生学识深厚,题跋多不作稿;为他人题跋,皆不过夜,当日题毕,每成篇章。 

陈振濂说:在启功先生的这批收藏里,我们看到了他题了很多学问的考释,每个本子的比较,这类东西是启功先生那一代文人、学者的常态,但是到了今天,我们的学者和书家们,要把碑帖里各种的学问提取出来,还要有能力变成题跋文字,绝大多数的人已经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了。这种长跋,本身做文章就已经很费劲了,还要在后面成匹配的优美的书法。

“由此来看启功先生,真的是到现在找不到第二个人。”

而启先生在影印本上书写的墨迹,也常常一挥而就,所谓“心手双畅”,体现了启功先生书法的最佳水平。特别是启先生的小楷,作品未见,仅见题跋,弥足珍贵。

352种影本题跋中,内含启功先生题签、题字、批校、题跋本63种(另启功先生题标10种,未计算在内),更可见启功先生稀见的各种书体存世

比方《刘熊碑》,扉页上八个不同的刘熊碑的签。

陈振濂感慨:”我觉得启先生应该是在琢磨刘熊碑的字型怎么样才好,这完全就是一种日常书写,信手而至。他在珍贵的拓本后面写的很工整,要体现出他的功力、学问,但是在这里,他几乎是游戏。我看到八个不同的刘熊碑的签,甚至还有一些篆书,因为启功先生是不写篆书的,他如果要写,一定是觉得这个东西很有意思。这么珍贵的资料,有这么八个签,这一部珂罗版刘熊碑就价值连城。”

启功 各体书题字、题跋

汉刘熊碑

民国间有正书局石印本

启先生的这批珍藏中,还留下了大量名人题跋,包括翁大年、费念慈、潘祖荫、周季木、姚华、陈汉第、张珩、容庚、马衡、叶恭绰、康生、郑世芬、林志钧、黄孝纾、黄君坦、谢稚柳、于省吾、溥雪斋、刘铁云、姚鹏图、李孟东、章钰、张效彬、邵章、郭则沄、许修直、葛成修、裴景福、陈运彰、沙孟海、钱玄同、顾颉刚、傅大卣、徐石雪、溥雪斋等题签、题跋、题赠多种。

6.

在陈振濂看来,启功先生的这批碑帖和他的题跋可以连成一条线,完全可以贯穿成一部中国书法史。 

2002年,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国法书全集》,邀请启功先生担任主编。先生几乎对所有法帖了然于胸,对择选目录不假思索,将法帖名称,所藏地点一一列出。

但正是珍藏了“一部中国书法史”的启功先生,却首选公藏,公无藏者,再选私人藏品。

最后,启先生仅选自藏《吴皇象书急就章》(明拓传世最旧松江本,公藏无出其右)。而他自藏的《明真赏斋帖》(明拓传世最精火前本,先生择选故宫博物院藏本)、《清八大山人法帖》(清初期拓传世孤本)皆未选取。  

如果你问,什么是大家?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敬爱启功先生?

答案不言自明。

想到初学碑帖时,读启功先生的书,学问那么深厚的启先生,文章却都亲切简明,短短一文便将大问题讲得明明白白。

就像他讲,什么是“碑”,什么是“帖”——在上世纪80年代录制的一系列关于书法碑帖的教学普及视频里,启先生走访实地带着大家看碑帖,句句都是大白话。

重忆先生的课,先生的文,回到这些带着先生温度的故纸。

读到《唐柳公权书玄秘塔碑并额》上,先生留下的,“今距得此册时已三十周岁,目力渐衰,小于此字则须用眼镜矣。

想到他所教给我们的,留下的,都生长于这些。

而它们,从先生青年到晚年,多少个夜晚与他一起度过,又几乎整整陪伴了他一生。

诚如陈振濂先生所言:

启先生是当时硕果仅存的一个有古人风范的人,他的学识和言行举止,都足以成为我们学习的楷范。我们今天在谈他的人生,谈的都是那个时代的老辈是怎么做人、做学问。

此刻,真幸运,启功先生的珍藏,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几十年中,经过多少次的折腾,竟没有离开过我。

而下一刻,也不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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