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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东:地铁里的每张脸都很沉重

 jiangnany 2019-11-07

自从程老师爸妈来了之后,我就不去单位吃早餐了。早上一群人在家里吃饭,云朵趴在桌子上,这种感觉很好。

一个家庭,有老人有孩子,再加上猫或狗,就更像一个家了。每天晚上回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就觉得家忽然就暖起来,不仅仅是一个栖居的所在。

既然不在单位吃饭,没必要去得那么早,每天又可以地铁上班了。地铁上很拥挤,根本没有空隙玩手机,看书更不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游目骋怀。目光所及,我突然有一个重大发现。我发现,地铁上所有人的脸都很沉重。看到这一点,我很难过。

背着书包的那个肯定是一个初中生,满脸稚气,但目光呆滞,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他皱着眉头,对外界任何触碰都极其反感。他根本不管这些触碰来自哪里,也不看,但他用自己的肢体和脸色表明了态度。

那个老人,佝偻着身体,把孩子沉重的书包背在身上,他的两个胳膊支撑开,如一把大伞,护着的是一个很小的女娃。女娃的脸很白,可能早餐没来得及吃,手中纸盒里包着一个面包。随着人群间歇性的拥挤,人群松开,她就咬一口;挤过来,她就慢慢咀嚼。她很有经验了,但她最多一年级。

这个老人如经霜的茄子,又如历经无数风雨的一颗老树,歪脖子,自顾不暇,还带着一个拖油瓶。明显力不从心了,但只能撑着。撑着就是他的价值所在,这是很多中国老人的宿命。

那个高中生早已霸占一个位置了,他正在背英语试卷,看一会,眼睛就闭起来,不知道是默背,还是休息。总之,外界对他不构成任何影响,他自己一个人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但他嘴唇干裂,脸色憔悴。

那个拿着公文包的小伙子,不断低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地铁上,一到单位马上做,今天一定完成任务行不行?”估计那边是把电话挂了,这个人也好像挂了,整个人如同一个木偶,顺着人群,起起伏伏。

那个姑娘,很可能是吵架了,因为眼圈黑得像一团乌云,满脸冰霜,对什么都不屑,似乎全世界都欠她钱。她拿的是LV的包,但那个包也在拥挤中变形了。一个一个电话打过来,她也不看,直接摁掉,再摁掉。像把一个溺水的人一次次按下去。她没有幸灾乐祸的快乐,只有不耐烦的苍白。

我在这些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沉重,活得太难了,每个人都不容易啊。早晨出门,我从不照镜子。但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自己。一旦被生活驱赶,找不到工作的意义,就会产生巨大的挫败感,这就是我们深层次累的原因。

且慢,且慢,就在我对所有人都失望的时候,突然发现,车门旁边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美丽的姑娘,一张雪白的脸,口红有一点艳丽。她手里拿着一个航空快递,有意识地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创造了一个小小的私属空间。

她正在短信聊天,每看到对方发过来的一条信息,就低着头窃笑一下,再发,等待,又是窃笑。她的脸上逐渐笼罩着一层红晕,这是一个幸福的姑娘,应该正在热恋之中。莫非能够抵挡生活沉重的,只有热恋中的人?

我一个朋友说,他每天都很正能量,充满鸡血,但到了后来,能量没有了,血没有了,只有鸡,还是病恹恹的。

我对他说,我们不能靠鸡血活着,也不能靠吃米活着,应该靠我们的信仰,没有信仰我们就觉得累。朋友说,老大,你有信仰吗?告诉我,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说,我的信仰就是教书育人啊。

他说,你们现在还在育人吗?你在糊弄哪个呢?从教育到教学,从教学到教考,从教考到教分,除了分数崇拜,你们眼里还有正常的人吗?

遭受如此暴击,我一下子蔫了,那一刻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我们为什么如此沉重?因为我们缺乏游戏精神。生命在于体验,我们所搭建的一切文化的游戏,不过出于现世的需要。如果把这些当成人生的全部,那就太傻太傻了,因为人总有一死。

我们需要尼采的酒神精神,赞美生活,但又接受生命的反复无常。

在古希腊收获葡萄的时节,人们于丰收之夜点燃篝火、纵饮狂欢,“大地终于和她的浪子握手言欢”。这就是回到整体的生命当中来了。真正的生命是所谓大生命,我们的个体意识是从这个大生命中分离出来的。

勘破幻象,打破幻象,让我们的个体回复到原始的整体当中,产生一种极大的喜悦,产生一种野性勃勃的生命力和激情燃烧,这就是人能够活泼泼活着的原因。

生命本来没有意义,但我们给它赋予意义。即便潘多拉的魔盒中,飞出贫穷、饥饿、战争、瘟疫……各种各样的灾祸,都没有关系,酒神精神的内核就在于,我不关上盒子,盒子不关上,希望的大门也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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