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明清小说的扩大记忆

课程金句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我们继续讲小说。我上次从《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我讲到了对于中国的小说的基础记忆，必须知道的这四部书。

《金瓶梅》 

但是我后来讲了，我又开发了一些叫做扩大记忆的范围，这我需要讲一讲，扩大记忆有的不一定看了，所以我讲的反而要稍稍多几句。

扩大记忆的第一本《金瓶梅》，题目的全文叫《金瓶梅词话》，最早的刻本应该是万历四十五年，十七世纪的初年了。

我们猛一听《金瓶梅》，总觉得里边有好多色情的描写，我们印象太深了，好多老教授，甚至于好多老太太，教授说，年轻的时候躲在被窝里看《金瓶梅》什么，大家都成为一个非常快乐的传言，反正它的情节就是给大家留下了一个非常强的印象，色情描写，因为这就是它的主要特点。好多人在这本书还不够通行的时候，借来借去，想借《金瓶梅》来看一些色情段落，成了堕入非常低层次的阶层，非常搞笑的那种丑行，这我们不去管它了。

但是我们要回过头来，讲讲它的正面价值，它是第一部由文人创作的长篇小说，它不是根据说唱来的。大家知道这个《金瓶梅》很难变成说唱，倒不是它的内容有色情了，主要是它的事情缺少传奇，没什么故事，也很难分割，这几点恰恰是不能变成说书内容的一个特征了。没有强有力有吸引力的故事，虽然小故事有一点，但是不明显的大故事，而且也很难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分开来，就很难分段，写的都是琐事。

但是请注意了，这不是它不好。一个小说创作，能从传奇故事变成日常琐事，这是创作当中的一大进步，以家庭日常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在他这儿取得了很大的贡献。我们在欧洲十九世纪晚期和二十世纪初期，曾经看到过很多小说家开始做这个努力，譬如我曾经讲过的梅特林克，他曾经讲过很多这样的话，莎士比亚式的那种情节，那种谋杀，那种决斗，这样的东西对于现代生活当中不适应了，梅特林克经常讲到，生活当中的一些琐事，其实更能牵动我们的情感，更能牵动我们共同的感受。这话是有道理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金瓶梅》它在中国小说的创作上是一大成功。

它的内容有这么几个方面，希望引起大家注意。一个就是它写尽了暴富的那些富商，以这些人为核心的金钱力量的魅力，以暴发户作为核心的金钱的力量，已经对社会的原来的结构进行了全面的解构。以西门庆为代表的那些暴发户，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都是官府所难于做到的，这一点，居然被《金瓶梅》早早地写出来了。社会的原来传统结构当中的价值观念，等级观念，全部解体，这是《金瓶梅》写得非常生动的地方，官商勾结，勾结的内容，一是金钱，一是情欲，金钱和情欲作为他们勾结的两大内容。

但是在暴发的富商已经成为社会的金钱力量的核心的时候，而这个金钱力量已经可以左右社会很大一部分的时候，对不起，这些力量对于官还是有点害怕的，这就是当时的一种妥协结构，尽管重点已经在西门庆他们那一边了，但是西门庆对自己儿子的一个要求，希望他今后不要从商，还是要去做官。他在发挥淋漓尽致的金钱价值的时候，也看到了官的一种看上去已经退缩的魅力是他所没有的。所以它这一点平心而论，《金瓶梅》写得很好。 

《金瓶梅》第二个特点，非常有趣，全书没有一个正面人物，这个我们小说当中很少，和前面讲到的《三国演义》的正反分明正好相反，它没有一个正面人物。普通的日常生活，显赫的英雄好汉、神话人物，在它那儿完全没有地位，正反结构被改变了。这一点也是符合我前面讲到的一点，它的优点就是它注重普通的日常生活，淡化了非常激烈的情节。这样的话，也构成了这个小说的第二个特点。

大家明白了没有？我讲它写尽了那个时代，万历之前那个年间，由于暴发的富商的出现，他已经改变了社会的价值结构和等级结构，这个很重要。写的方法是不让人物有什么正面形象，大家一起在日常生活当中，以琐事的方式，来表达出一种真实。这是不是我们长篇小说演进过程当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这个而且它很了不起，它是明代的时候的作品。

那对于他色情描写过度这一点，我需要说明的。大家千万不要以为他色情暴露的描写，就是他思想解放，曾经有好多人这么认为，哎呀，鬼鬼祟祟，这是儒家哲学，我故意要破它一下，所以大胆的描写，来表现出我们人性的解放，不，西门庆并不是人性解放的产物。《金瓶梅》作为一部文学作品，过度的色情描写，平心而论，我们可以不去指责，但我必须指责它描写的粗俗和卑鄙，它的有一些地方已经让美学底线失守，其实我们写得暴露、写得色情，往往有的时候也可以很美，或者说，他们追求一种更美的东西才会这么做。

但是当你审美的底线失守，变成了粗鄙的东西以后，在这一部分，他已经离开了艺术，离开了美，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指出，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有毛病的。我们不是从道德学的角度，我们是从美学的角度指出他了，美学上失度了。好，《金瓶梅》我就讲到这儿。

《儒林外史》 

下面我们开始讲我们扩大记忆当中的第二部小说叫《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它的作者是安徽全椒人，他叫吴敬梓，他是十八世纪初年出生的人，比较后了，三十三岁到南京，他很贫困，也不做官，他有个非常有趣的思维，他就是我不愿意做社会上特别在争取的所谓正经人。吴敬梓本人也是很正经的，但是他不愿意去追随那些装出来的所谓正经人，社会上有好多所谓正经人，他不愿意，他大概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写了这本小说，是长篇和短篇的结合。 

这里边有几个东西我希望大家能够注意一下，一个就是儒林，儒林指的是那些古代的所谓士，他指出了那些士的特点。他们读了很多书，但是只要依附政治权力系统，一定会失去自己的独立思考，一定会导致自己人格的奴化，导致自己人格的萎缩。这写的非常透彻，譬如像被科举制度所害的范进，我们在中学语文课本里面就读到过范进中举，还有比较卑劣的乡绅，譬如像张静斋、严贡生，譬如像贪暴的官员，王太守，汤知县，还有扭曲人心的秀才王玉辉这些，非常著名的马二先生他居然从来没听到过李清照。可见，美感完全没有，而且还专门最主要他要写那些走官绅之门的那些名士，景兰江，赵雪斋等等。

但是说到底，他说的儒林基本上以这批队伍为主，依附政治权力系统，失去了独立思考和独立人格的那批奴化的读书人，这个写得非常透彻。他主要是讽刺加一点同情，里边出现了好多让人难忘的细节。我还必须再次表扬，他用的是纯熟的白话文。

《聊斋志异》 

现在要讲一部作为扩大记忆的第三部，扩大记忆我讲了三部了，《金瓶梅》《儒林外史》，第三部叫《聊斋》，《聊斋志异》。《聊斋》它的作者叫蒲松龄，他是明代人，我们明代的，因为他出生的时间是1640年，他是山东淄川人，我还到他的故居专门去参观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现在应该修的更好一点了。不断的奋斗，不断地奋斗，到中年开始他就成了官宦人家的私塾老师，他是一边教书一边写作的，一直写到晚年。 

他写的东西，写了五百多篇，有的是一般的记录，有的是真正的小说，内容比较杂，特别是一般的记录，价值不是非常高。真正的小说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民间的悲苦，他都记录了。但是《聊斋》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故事是哪一些呢？最美的故事是哪一些呢？是狐狸精，狐鬼和人恋爱的故事。譬如我们都知道的里边的像《娇娜》《青凤》《婴宁》《莲香》《阿宝》《巧娘》《翩翩》《鸦头》《葛巾》《香玉》，这些篇目，都是写了狐鬼和人恋爱的故事。

这些故事，有的是在历史上传说，有的是现实传说，这样的故事，蒲松龄听来的，他又经过了加工写下来，为什么如此的会让大家喜欢，如此的在社会上产生重大影响？

第一，这些狐狸精她特别主动，她比我们生活当中的好多女孩子要主动得多。第二，她们聪明、任性，狐狸精特别聪明，特别任性。第三，生气勃勃，不受人间礼教的束缚，这是她们的整体思维。我前面讲的主动，她是在情节上的主动，任性和机智也是她们性格上的特点，而她的观念上是完全不受人间礼教束缚的，生气勃勃的那么一种恋爱状态。这个表现出了蒲松龄心中一种理想化的存在，有没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爱恋？有没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女性？她是主动的，她是聪明的，她是不受束缚的，但是这样的女性，说来说去，在当时社会里边，只能是狐狸精。 

但是影响很大，大到什么程度？《聊斋》之后，譬如好多女性在讲自己丈夫接受的第三者，或者接受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女性，有一点可能超越寻常的关系的时候，经常会讲，这是狐狸精，这就是《聊斋》话语。

很奇怪，这不仅在意识形态上，它体现了鬼怪和人恋爱以后的主动、机智、生机勃勃之外，而且在艺术上它出现了一种情景，它充满了怪异的故事，造成的结果就是，《聊斋》可能是中国的文学作品当中被戏曲和电影改编最大的一个资源所在，因为它实在是太容易变成有吸引力的故事了。是不是鬼怪，那其实在戏当中，在舞台上，在荧幕上，都是不重要的，不仅不重要，而且可能是更有魅力的，但是，故事变得非常的有趣了。

而且对好多男士来说，这是个理想性的存在，心想她如果不是狐狸精就好了，像狐狸精这样的魅力存在就好了，有这么种想法。其实怪异的故事结构，神异的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传奇，这些东西就成了这些故事能进入舞台、能进入屏幕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所以，你想我们经常可以在戏剧舞台和电影屏幕、电视屏幕上看到，譬如像《胭脂》《画皮》《林四娘》《嫦娥》《珊瑚》《姊妹易嫁》等等这些作品，哪儿来的？《聊斋》。

《聊斋》在这一点，尽管是短篇小说，给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就是你能不能把故事讲得更奇特一点，更有趣一点，更美丽一点？你有没有可能离开我们习惯生活的逻辑，和离开我们习惯生活的土地，把我们的艺术想象放到异空间，放到另外一个空间，艺术就有可能出现新的层面。我们现在看到国外一些真正好的，譬如像《指环王》《哈利波特》这些作品，包括《阿凡达》这样的电影，我们都感到一种神奇的、灵异的结构被扩大以后，会产生一个超越人类又更符合人类学大命题的故事结构。 

《聊斋》，尽管我们说不上它有这样的一个气度和架构，但是，实际上它给了我们启发。因此倒过来看，我们有一些作品，我们经常写作的，我们经常观赏的作品，是不是太现实了？是不是太功利了？是不是太追求社会的是非和社会的价值了？

按照我前面的说法，像《三国演义》这样是非分明的，里边有明确观念的，有关义气，有关智谋，这些东西到了后面就慢慢地被消解了；到了《水浒传》替天行道，天，是另外一个天，道，是另外一个道；到了《金瓶梅》，它连故事都不要了，它就是日常生活，连好人坏人都不要了，全是坏人，你怎么着，这就很厉害了。到了《聊斋》，未必是人都不重要了，我给你妖魔鬼怪，但是妖魔鬼怪不要紧，我给你的是美丽。请注意我这句话，妖魔鬼怪不要紧，我给你的是美丽，这一点，大家都能够接受了。

我们从我们中国长篇小说的探索过程，我们就知道我们审美结构其实是在不断的在进行着变化，不断的在进行着探索，不断的往前走。我们说的必须是这样，必须是那样的，那未必是如此。

我说从《三国演义》出发的结构，已经被《水浒传》，已经被《西游记》，被《金瓶梅》，被《聊斋》，一一地突破了，突破到最后，最后的成果就是《红楼梦》。《红楼梦》我们如果仅仅从情节上来思考它的话，可能是突破，突破我们曹雪芹基本的想法。曹雪芹其实是非常大胆，非常勇敢，而且非常宏观的来构思《红楼梦》的，它也出现了非人间的结构，上来就是个非人间的结构，非常宏大。

这个可能对于我们太熟悉现实主义的这么一个小说表现的一个民族来说，可能带有一点小小的讽刺，为什么讽刺？我们古典小说已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古典小说已经突破了这一切，突破了他们原有的观念，原有的结构，原有的人间色彩，结果，变成了一个流荡自由的新的艺术。我们就看到了无论是从《三国》到《水浒》，到《西游》，到《金瓶》，到《聊斋》，到《儒林》，到《红楼梦》都是这样。 

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如果要来在小说领域，或者其它文学领域里边，再来做这样的文章的话，我们有一点要比较记住，突破、突破再突破，大胆、大胆再大胆，创新、创新再创新。这是我们的文学名著，我们的小说，给予我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