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追星：《金蔷薇》随笔

康斯坦丁·格奥尔吉耶维奇·帕乌斯托夫斯基是前苏联当之无愧的大作家。他的代表作《金蔷薇》是前苏联七十年短暂的生命中得以流传至今的少数几部文学作品之一。像《金蔷薇》这样的作品，它所散发出的睿智的见解、热烈的人道主义、对生活的强烈热爱以及伟大的艺术成就，根本是连我们富足的今天，也包括西方世界那狭隘的眼光所难以企及的。前苏联的那些伟大的包含对人的怜悯和爱意的文学作品，让人惊叹于他们这个被我们有些人称之为“战斗民族”的细腻、人道和勇敢。这绝不是一个“儍大粗”的民族，也绝对不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的冷酷民族，这个民族一点都简单。

《金蔷薇》是一本让人叹服的作品，这本以写作方法为题材的作品本身虽然像是散文集，但是它却包含了无数的风格。作者帕乌斯托夫斯基从写作的意义、作家的使命、他自己写作的开始、题材的来源、灵感的把握、素材的收集、作品的构思、细节的把控、标点符号的作用、作家应有的思想状态、著名和非著名作家的思想，甚至写作的环境等角度，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写作，如何看待写作以及怎么写作。我这样介绍这本书似乎涵盖的很全面，但事实上，我这样的简介更像对这本书的辱没，因为太缺乏诗意了。《金蔷薇》不是一本说明文，他在说如何写作，但它的通篇是诗一样的语言，每一个字都饱含感情。没有一句说教，没有一句说明，没有一句机械的枯燥的教导。它像是蘸满水的海绵，像是满满蜜汁的蜂巢，像满满当当传承千年的酒窖，散发出馥郁的让人沉醉和亢奋的香与甘。不知道有没有人曾有过这样一种感受，一种不由自主的就会陷入沉思，而又想要呐喊的感觉。这种感觉，《金蔷薇》能够给你。

《金蔷薇》是从一个美丽而伤感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故事把一朵为了心中的爱而呕心沥血旷日累月，从尘埃中收集而来的金蔷薇，送到读者面前。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这就是作家所要做的事。在整本《金蔷薇》里，这样的故事很多，既有真实的，也有作者撰写的短篇小说，每一篇都饱含感情，每一篇都让心灵震颤，这种文字的魅力难以言述，却又是你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的。

作者说，他曾经打算写一本难写的书，一本优秀人物的传记构成的书，他想要记述那些“他们大都是一些视名利如粪土的苦行僧式的人物，整个心灵都为某种热烈的爱好吞没了。”他说自己为了这本书列出了一些优秀人物名单，并做了简短的札记。在《金蔷薇》的一章里，他选了几段作了润饰，并略加扩充，其中有一节是《居伊·德·莫泊桑》。

在这一节里帕乌斯托夫斯基写了莫泊桑的悔恨，写到在莫泊桑弥留之际的抱憾，因为“在他短促、劳累的一生中，有多少诚挚的感情被他抛却了。”他懊悔不已，深恨自己当初不该漫不经心地拒绝和讥嘲幸福，尤其痛惜的是巴黎那个年轻的工厂女工。那是个天真美丽的姑娘，看过莫泊桑许多短篇小说，用她晶莹纯洁的心的全部热情爱上了莫泊桑。这个天真的姑娘，心里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既然莫泊桑还是单身，那么她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哪怕是做女奴和婢女。帕乌斯托夫斯基写到“这种念头是那么的强烈，她无力抵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描写呢？帕氏没有说她那疯狂的念头，没有说她那不切实际的念头，没有说她如何朝思暮想，更没有说她有毛病，他说“她无力抗拒”。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描写？我想，那是一种充满同情和怜爱的人道主义式的描写。

这个年轻的女工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饿着肚子一个硬币一个硬币积攒，给自己买了一套漂亮的衣裙。当衣物置办齐全，她用凉水冲洗身子，慢慢穿上那漂亮的衣装，让自己喜悦和激动、苗条又美丽、深情而娇媚。她去了莫泊桑在市郊的别墅，但莫泊桑不在，迎接她的是莫泊桑的朋友，那是个好色的无耻之徒，他告诉她，莫泊桑带着情妇出去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然后，他拉住惨叫的姑娘，把她带往巴黎，乘着姑娘悲伤欲绝头脑昏乱，占有了她。一年以后，这个曾经天真热情的姑娘，已经是名震巴黎的雏妓。至于莫泊桑，在他听说这件事以后，只是觉得挺有趣，也许还觉得是一篇不坏的短篇小说的题材。时光飞逝，弥留之际的莫泊桑已经变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曾经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灵魂，把她的心用双手捧着，信赖地要奉献给他，但他却用漫不经心地嘲讽，将这颗心扔进了污秽的泥浆。他愿意跪下来吻她的足迹，恳求她的宽恕，可是已经于事无补。

其实，这个姑娘在干什么呢？她在追星，就和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追星一样，有何区别呢？年轻的心灵，热爱上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那种热爱的感情是那么的真挚和强烈，这种心情与苏格拉底追求真理的心又有什么区别呢？两千五百年前，雅典人无法容忍这种诚挚和热烈，他们杀死了苏格拉底，让“苏格拉底之死”变成了西方文明史上永远的耻辱，成为西方为自己建造的纪念碑上一个永远洗刷不掉的瑕疵。但是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还不是一样吗？有人真正思考过这种诚挚的珍贵吗？有人真正在乎年轻人纯洁热烈的追求吗？想一想杨丽娟，除了铺天盖地的谩骂，茶余饭后的谈资，媒体小报的题材，曾经有人真正告诉过当年那个女孩子吗？告诉她：孩子，追求是没错的，年轻的热爱是无价的，是高贵的，就像每一个不顾一切追求自己理想的年轻人一样，理想无罪。有没有人曾经用帕乌斯托夫斯基那充满怜爱的语气告诉那个无法抗拒自己念头的女孩子说，孩子，你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你一定要让自己的力量配得上自己的理想呢？

我也是追过星的，我热爱佛拉门戈艺术，喜欢佛拉门戈吉他和佛拉门戈舞蹈，我最喜欢的佛拉门戈音乐人是杰西库克——一位不是很著名的加拿大裔的音乐人。我没有学过音乐，不识谱，也不懂乐理，但我喜欢他的吉他曲。我从不讳言自己的无知，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爱好，尽管这个爱好过于小众，同道难觅。在发现杰西库克要来中国演出前，早早订了北京演出的场次。在那个月，我很快乐，专门请假，带着家人——她们对我很宽容，尽管那并不是她们的爱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追了一次我心中的星。演出结束，我们这些多出了一份钱的爱好者，有机会与杰西库克合影。我让女儿对杰西库克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来自外地，我的爸爸非常喜欢你的音乐。可惜的是，也许女儿因为太紧张表达的不好，也许是因为工作人员的催促，也许是杰西库克根本没听懂，合影转瞬即逝，若有所失。三天的北京之行花费不赀，有人也许会嗤为不值，但是，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有机会，与我所追的星同台、合影，所以又怎么能用值与不值来评判呢？也许有人说，不该留下遗憾，但是，世间事本就如此，遗憾永远是会存在的，又怎么能用遗憾来否定它呢？今天，我仍然喜欢杰西库克，仍然在反反复复听着我最喜欢的那几首吉他曲，这位不算著名的音乐人和他的音乐，成为我生活的马赛克镶嵌画上的一块拼图，我热爱这幅画。

2019年11月，我那个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姑娘——我可爱的女儿对我说：爸爸，我要送你一个礼物，西班牙佛拉门戈舞团的舞剧《卡门》的门票。就在同一个月，有媒体报道，杨丽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重来不会那样。就用这两件事做这篇随笔的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