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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万岁》张爱玲写的最好的电影

 蔡叔刚 2019-11-10
dean 发布于: 

 

张爱玲的两部电影剧本

 

张爱玲一九四七年写了两部电影剧本:《不了情》与《太太万岁》,两个剧本一悲一喜,写的都是饮食男女的恩恩怨怨,一如她的小说与散文。《不了情》与《太太万岁》都拍成了电影,亦都是由著名笑片《假凤虚凰》的编剧桑弧来做导演。半个世纪过去了,潮流突然怀旧起来,但比起人人争说的《小城之春》,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好像很少人提及,就连众多新新人类版的“张迷”兼影迷亦不大谈起,这多少显得寂寞。我其实亦算得一个“张迷”,以前背井离乡,就在行囊中塞进一本《张爱玲散文全编》,活像台湾的朱西宁老先生,四十年代从军亦不忘随身带上本《传奇》。只是我对张爱玲编剧的电影有兴趣,不过近一两年的事。数年前看过由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如《红玫瑰与白玫瑰》,觉得陈冲虽然也是上海阿拉,但一脸新社会的神气,看得让人不舒服。

既然有兴趣就想找来看。四十年代的国语残片《不了情》我遍寻不得,倒是《太太万岁》买来全不费工夫。俗得并不可爱的铁盒包装,躺在正版音像店的货架上,左邻右舍一大堆似露非露的国产“白肉”或雄纠纠气昂昂的革命军人,隐隐昭示着这几十年来欣赏趣味的变幻与诡异,倒亦热闹兼有趣。当晚我急不可待看了《太太万岁》,吃惊于片头的音乐与那柄折扇一开一合变出演职员的名单来,像极了小津安二郎的风格,甚至把它剪接到小津电影的片头亦一点不突兀。不过我还是抱着看完电影写点什么的挑剔心理,因为即使印象式文章亦不能一味叫好,否则有人会嫌你太俗没眼力。所以我故作老练轻而易举就看出《太太万岁》的拍摄技巧比较老套,有些地方生怕观众不明白,一个劲地暗示这个人要怎么怎么样了。还有些镜头的剪接不够流畅,譬如人物对着镜头说话的特写,跟之前和接下来的中景不是太对得上,显然不是一气呵成遂比较生硬。还有个别情节亦经不起推敲,男主角唐志远的扮演者张伐,表演亦有些硬。

接下来我一鼓作气又看了部残片,沈浮导演的《万家灯火》,差不多亦是同年代的制作。大约前四十分钟我看得真是入迷,蓝马、上官云珠和吴茵等人的表演,今天的很多演员远远赶不上,那种平实流畅的风格,细腻,活生生,惹人发笑的细节,剧情自然的流动,绝不差过同时期任何国家的同类电影。只可惜《万家灯火》的后半部就逊色多了,有革命文艺的宣传腔,当然不满现实没什么不对,揭露社会黑暗亦应该,问题出在电影的思想性虽进了一大步,艺术却退了一大步,这亦是当年不少左翼文艺的通病,所以严格来说《万家灯火》只能算半部好电影。看完两部老电影,退出影碟检点心得,我不免要回过头来,把《太太万岁》认认真真又想了想,过了几天再看一遍,觉得还是《太太万岁》更好。

如何让中产阶级活得自在

张爱玲不单写电影剧本,她还写影评,对电影自有一套主张。她评电影《乌云盖月》:“中国电影的题材通常不是赤贫就是巨富,对中产阶级的生活很少触及”;她论四十年代女学生偶像刘琼编导演的电影《燕迎春》:“对受了四分之一世纪外国电影和小说熏陶的中国年轻知识分子来说,片中没有多少是中国的东西,这种情形是令人着恼的。这转变已远远超过洋务运动时所提倡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了。”还说那部电影“对外国爱情故事不经批判的接受,这种和现实双倍地远离的情况引起了不少问题”。如果说张爱玲这些一针见血的看法,今天的中国电影批评家们未必说得出,那么,可不可以斗胆说一句,像《太太万岁》这样精妙细腻的室内喜剧,我看了一次说好看了两次说妙,今天的中国导演怕亦未必拍得出来。

而且,张爱玲不光是写写文章说说而已,《太太万岁》触及的正好是一对中产夫妻的恩恩怨怨,亦牵涉到婆媳关系、翁婿关系等非常“中国的东西”。太太陈思珍既要应付性情乖张难以伺候的婆婆,还要面对出息不大却一心想发财的老公唐志远。思珍的父亲吝啬势利,不仅不肯借钱给志远开贸易公司,还把女婿奚落一番。好在思珍是个有头脑有心计的女人,她左瞒右骗,终于使父亲松手借钱给女婿(由此可见,鸳蝴派小说中,绍兴老太太骂媳妇偷东西给娘家亦有不灵验之处)。但没想到男人一有钱就学坏,志远公司开张不久,就迷上了妖形怪状的交际花施咪咪。思珍虽发觉丈夫金屋藏娇,但依然“识大局、顾大体”不动声色,处处为老公弥缝,甚至当着娘家人亦不说破。志远的公司后来倒闭,施咪咪的白相人老公意图敲诈志远,志远居然束手无策向老婆搬救兵,最后还是思珍出面巧施妙计才把事情摆平。

陈思珍这样一个人物,中国电影的确少见,直到现在似乎亦稀少。原因很简单,四九年后的中国社会迅速泛政治化,世俗生活退到幕后,即使出现类似人物如电视剧《渴望》中好人一生平安的惠芳,亦鲜有不牵涉意识形态的风云变幻。更何况,所谓中产阶级近年来方重新萌芽,但其生活方式、人文环境与半世纪前的前辈相比,早已大异其趣。就《太太万岁》的时代而言,陈思珍既非出身贫贱的小丫环或卖唱女,亦不是含辛茹苦的良家少妇或沦落风尘的街头神女,譬如周璇、阮玲玉、陈波儿、白杨等明星演过的很多“苦戏”。她就是一个花样年华、安安稳稳的中产少妇,生活在半新不旧的家庭,平淡得近乎平庸,却自有她的聪明甚至小奸小滑(虽然都是吃力不讨好);她与婆婆、丈夫、小姑及娘家的关系就像茶水里的风波,打翻了一样可以翻云覆雨。张爱玲《太太万岁》的《题记》说她“处处委屈自己,顾全大局,虽然也煞费苦心,但和旧时代的贤妻良母那种惨酷的牺牲精神比起来,就成了小巫见大巫了。陈思珍毕竟不是《列女传》上的人物。她比她们少一些圣贤气、英雄气,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实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没有环境的压力,凭什么要这样克己呢?这种心理似乎很费解。”不过张爱玲亦说,“她这种做人的态度是否无可疵议呢?这当然还是个问题,在《太太万岁》里,我并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我只是提出有她这样一个人就是了。”

 

真的是国家不幸电影幸吗?

比起同时期的左翼电影,《太太万岁》表面看去就像鸳蝴派中的言情小说那一路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儿女情。一九四七年正是国共内战方兴的日子,国民党的军队连吃败仗,但还未到兵败如山倒的最后关头。一般小老百姓虽忧心忡忡,但生活仍然得过下去。我不敢瞎猜《太太万岁》给了动荡时局中的小市民多少逃避现实的快乐,但正如焦雄屛所说,《太太万岁》这一类电影,“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使这些作品未如主流般对政治局势批评攻讦,但是其内在对几千年来封建男权的颠覆瓦解,对独立女性的着墨和支持,都使其实质比许多表面革命气息浓烈的作品更进步、也更真实。”

当然,这个“更真实”首先应归功于张爱玲的剧本。张爱玲是读鸳蝴派小说的,这一派的东西有个特点,上承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尤其是明清以来描写世俗生活的白话小说,通俗易懂,为平民百姓喜闻乐见,有浓浓的人间色彩。大而言之,张爱玲的小说其实亦可归入鸳蝴派一类,当然她的文学性更高;而且与很多五四新文学相比,亦殊少让人生厌的翻译腔与宣传调。《太太万岁》的对白生动活泼,看完电影再读剧本,仍让人不忍释卷,且会时时联想起电影中的人物而忍俊不禁。看完《太太万岁》,亦让人想去寻导演桑弧编剧的另一部喜剧片《假凤虚凰》(佐临导演)。据《中国大百科全书》电影卷,该片是二战后第一部引起国际影坛注意的中国影片。一九五六年,桑弧还拍过鲁迅小说改编的《祝福》,由白杨、魏鹤龄主演,亦值得一看,尤其因为那时候,四十年代中国电影的气数尚存。我八十年代还看过桑弧复出后拍的社会主义喜剧《她俩和他俩》,现今回想,早已没有丝毫《太太万岁》那般精致旖旎的风情,有的只是粗疏与载道--岁月催人老呀!

当然《太太万岁》的演员亦不能不提,上官云珠的交际花施咪咪,蒋天流的陈思珍,石挥(亦让我想去寻他自导自演的《我这一辈子》来看)的思珍父,我看了就喜欢、想笑且不能忘。有人说喜剧的东西是把人生可笑的东西夸大,所以我不能说他们的表演是质朴自然,只能说他们演来恰到妙处,就像张爱玲说的,你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你会笑得“随意、不假思索”。再有,就算张伐的唐志远虽然硬了些,但那一身洋场里打滚的西装至少穿得不硬亦不土,今天的中国男人还不大比得上;而且片中太太小姐们的旗袍亦美丽雅致,就像开喜宴般换了一件又一件,丝毫不输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让我不由自主赞美了好几次:四十年代的上海女人真媚,那种娇媚、柔媚与妖媚!亦充分满足了我的城市伪布尔乔亚审美心态。

曲终奏雅,言归正传。战火纷飞的四十年代是中国人血流成河的惨痛岁月,亦是中国电影佳片叠出、群芳竞艳的花样年华,既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小城之春》,亦有针砭时弊、直指当政的《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还有洞穿人情世故的《假凤虚凰》与《太太万岁》,名导名星名编剧云集,真可谓举不胜举。套句“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老话,我本是不相信“国家不幸电影幸”这类鬼话的,可那时候的的确确是如此啊!但我转念一想,是不是真的只有那时候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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