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赵越胜 | 辅成先生

 投沙斋 2019-11-11

选自《燃灯者:忆周辅成》,赵越胜著

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04


美德都是庄严宏大的。庄严,在实质上与慷慨一致,在形式上与勇敢一致。——托马斯·阿奎那


燃 灯 者

赵越胜


  

 辅成先生


年间,我们在法国安顿下来,心里就存了个念头,想接先生来法国住一段。九五年初,和嘉映商量能否实现。雪正好回国有事,便去面见先生,请先生首肯。先生很高兴,说能来法国见见我们也是他的愿望,于是雪便去安排机票、签证诸事。正巧灵羽也要来法国,便请她陪送先生。以为万事妥帖,谁知临启程前一周,嘉映来电话,说先生心脏不太好,大夫不同意老人家长途飞行。这消息让我左右为难。想见先生心切,又担心先生长途飞行万一有个闪失。先生毕竟八十五岁的人了。打电话和灵羽商量,她倒是快人快语,说先生一直在做启程准备,一门心思要去巴黎看你们,这时要他放弃,才真是要命的事。干脆依前议行动,其他不要考虑了。想她说得有道理,就安下心来等先生。九五年八月五日,灵羽护持先生到了巴黎,同行的还有先生的女公子邦洛大姐。我们在机场接到先生,回首先生八九年十二月在北京首都机场送我出国,已经五年多了。


安顿先生休息好,便和先生商量在巴黎参观游览的事。八月份我们休假,正好可以陪先生。先生说他最想看两个地方,一是先贤祠,他要拜谒卢梭的长眠之地。二是巴士底狱,他要凭吊法国大革命先驱建功之所。知道先生身体需加小心,故“强行”规定先生半天休息,半天游览。先生抗议说我到了法国,反倒不自由了。我们笑笑不理会他的抗议,反正心里打定主意,要让先生在法国平平安安。和先生商量后决定先去巴士底狱广场。我知道先生从来都关注法国大革命,这和他极喜爱克鲁泡特金有关。先生与巴金是老朋友。先生告我,巴金先生曾一度信奉巴枯宁与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故取名巴金。先生年轻时受巴金先生影响,也信仰过无政府社会主义。我曾经问先生哪本书对他一生影响最大,先生毫不犹豫地说是克鲁泡特金的《自传》。因为他从克氏的自传中“看到一个洁白、无私、坦诚,而为人类牺牲的灵魂”。克鲁泡特金的名著《法国大革命》是先生观察法国大革命的基本视角。即从普遍人性和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待革命之不得不发生,它的伟大理想和革命过程中的缺失与途。


在先生看来,克鲁泡特金的精神是欧洲文明的根本,即“爱人,自由和牺牲”。先生指出:“人道主义在西洋流行已千年了,但西洋人的精神仍循着这条大路前进。西洋人提到爱自由,总是心志焕发。有人说西洋人是宗教精神维持的,我觉得这话说得笼统了,应该说是由广大的爱所维持的”。先生不赞成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说法国大革命是平民为争取作人的权利而发起的革命,柏克站在传统英国保守主义立场批评大革命,偏见很深。先生极喜克鲁泡特金所论,革命应能带来道德上的进步,否则必是假革命的名义以行的权力之争。


第一次陪先生去巴士底狱是在一个傍晚。广场旁的巴士底狱歌剧院玻璃幕墙上还映着朦胧的天光。广场中央的七月圆柱顶上,金色的自由神披着灿烂的霞光。我们开车在广场上缓行一周,给先生指出刻在广场上的当年巴士底狱塔楼底座的痕迹。先生说白天还要再来一次,照几张相留念。几天后,选了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又陪先生去巴士底狱广场。如他所愿,以七月圆柱及自由神像为背景照了相。先生手持那支黄藤手杖,挺立柱前,表情严肃。后来先生为这张相片写了一首诗:


看那巴士底广场

纪念碑雄立中央

碑身是监狱砖石建成

碑底有烈士遗骸埋葬

碑顶巍然自由天使

面向众生庄严高唱

‘人间地狱终将倒

伫看历史公正大旗飘扬’

 

并亲笔题写在照片背面,当作新年贺卡寄给我,我一直珍藏着。


去卢浮宫的头天晚上就和邦洛大姐说好,让先生好好休息。因为卢浮宫太大,拣要紧的看也要三个小时,对先生来说,是个“重体力活”。但先生兴致极高,显得“斗志昂扬”。待先生午休起来,便向卢浮宫进发。进德农馆,先到了意大利雕塑馆。先生在米开朗基罗的《被俘的奴隶》和《垂死的奴隶》像前伫立良久。随后顺长廊穿过波尔盖茨藏品厅进叙利馆,远远见米洛的维纳斯兀立长廊尽头。雕像前人头攒动,先生便止步,远远观看,说这座雕像远看亦佳。沿大台阶拾级而上,见胜利女神若凌空而降。扶先生上到台阶顶层,以胜利女神为背影,与先生合影,便进入法国绘画馆,起始就是新古典主义,左手不远处,大卫名作《贺拉斯誓言》赫然在目,凛凛浩气扑面而来。先生连说:“真英雄,真英雄”。请先生在《拿破仑的加冕》前坐下小憩片刻。先生说这画大的有些逼人,象身临其境。起身前行不远,就是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女神引导人民》,先生说在国内,有人以为这幅画是画法国大革命,还写成文章,其实它是受一八三O年七月革命启发而作。出法国绘画馆,左拐进“大画廊”,终于走到《蒙娜·丽莎》面前。那时还未给她修专馆,就和其他意大利绘画一起陈列在“大画廊”里。先生最赞她那“超善恶的微笑”,现在站在她面前,先生说原来想象画的尺寸要大一些,眼见才知并不大啊。我回先生说尺寸不大名气大,先生随口说这不是壮美,是柔美。看来谈到艺术品,先生就想到了康德。尽管参观时间已不短,先生也有些累了,还是走到了斯芬克斯厅,让先生与柏拉图头像合了影,先生读了一辈子哲学,岂能和哲学巨人失之交臂。告别柏拉图,便劝先生结束参观,回去休息,若还想看其他内容,可以再来。先生点头,便缓缓走出卢浮宫。巴黎的夏季天很长,黄昏时分,天仍很亮。先生兴致不减,说这么美的风景,应该再走走。于是我提议去圣母院旁休息一下,再去看看莎士比亚书店。这是毕奇女士印《尤利西斯》的书店。在神所医院旁停下车,和先生慢慢走过圣母院正门,经过查理曼大帝骑像过双桥,过河就是莎士比亚书店。


此时,夕阳的余晖正把圣母院的倒影投入塞纳河心,游船驶过,波浪起伏,摇荡一河碎金。我扶先生步上双桥,先生突然停步,凭栏而立,眺望河水,沉默不语。我待立一旁,不敢打搅先生,心里却好奇先生在想什么。许是想起夫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许是想起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许是想起阿波利奈尔的《桥上吟》“疏钟阵阵,流水荡荡,我们的年华一逝无踪”?不,先生此刻倒可能想的是身边这个顽劣小子,二十余年耳提面命,而今却遁身绮靡之乡,混迹孔方之场,武不能剑行天下,文不能笔写华章,虽忝为弟子,却不窥门墙,年岁徒长,依旧废人一个。可以想见先生心中的无奈与失望。但先生大人大量,从未因此责备过我,至多是嘱我不要荒废学业,有时间还要多读书,多想问题。先生的话我是谨记在心的。


先生到巴黎时,国平从德国过来,住在我这里。国平是先生喜爱的学生,能相逢异乡,先生极高兴,得空便谈天说地。正巧远在美国的胡平恰恰有事路经巴黎,住在离我不远的一个朋友家。这次师生邂逅巴黎,先生也称巧。胡平得空就来看先生,执弟子礼甚恭。万公润南两次过来拜见先生,也谦称是先生的学生。因万先生在清华念的是给排水专业,我就和他开玩笑,说周先生只讲希腊,不讲给排水,你算哪门子的学生。先生却一脸严肃地说,我和万公都是清华毕业,我们是校友啊!先生在巴黎和旧雨新知相聚,兴致极高。有时我要拉先生出去玩,他反会问我,今天会不会有人来啊?


先生在巴黎去先贤祠拜谒了卢梭和伏尔泰,又去巴比松村参观了米勒的画室。先生在北京的书房里,很长时间挂着米勒的《钟声》,先生在他的《自述》中说:“我看到农田里的农民,总想到法国米勒的画《拾穗》和《钟声》,心里便豁然开朗起来”。拜谒卢梭,参观米勒画室是先生的夙愿,终得一了,先生心情极好。有邦洛大姐在旁精心照料先生的起居饮食,先生说他在巴黎住一个月,人都胖了。我和雪能得机会侍奉晨昏,也觉心满意足。时间飞驰,不觉先生离法的日子就到了。虽说早知聚散无常,但偏偏“情之所钟,惟在吾辈”,终不能若无其事,心中怅怅是难免的。送先生返京的那天,托运好行李便与先生坐在咖啡吧闲聊。先生突然从包中拿出厚厚一叠纸张,一看是先生的全套医疗档案。心电图、化验单一应俱全。先生说我来前知道医生不愿我长途飞行,但我决心不理会,为防万一,我还是准备了一份病例副本,省得万一需要看病让你们措手不及。听先生这样讲,我鼻子有点酸,急忙打岔,安慰先生,说知道先生身体无大碍,必有百岁洪寿。先生大笑,说“老而不死谓之贼”,我可不愿当百岁老贼。送先生到登机厅,先生过安全门后回过身来,举起手杖,双手做一揖,便转身去了。我一下子忆起七六年初,寒冬雪夜,在鼓楼送先生上七路无轨的情景,一晃二十年了。此一别,与先生远隔重洋,不知几时才能相见。一下子眼泪夺眶,急拉住雪,掉头走了。


先生回去了。随后几年常有信来,但多不长。新年春节必有贺卡,永远是殷殷的关切。我虽然忙于俗务,也不忘常给先生去电话。每次电话先生都会讲许多话,从国内政治经济形势到熟悉的友人动向。常常说着说着便突然停住,问我长途话费是否很贵。我和先生开玩笑,说挣钱不就是为了打电话吗,否则我会游手好闲。先生说他知道,在国外生活不易啊。


九八年初,先生辗转托人带来他的书《论人和人的解放》,里面收了一些他早年的重要作品,其中有我最喜爱的《莎士比亚的人格》,也收先生近些年的新论。读先生的著作,观点或许有异同,但知先生发言皆出自肺腑,这是他为人为文的一贯风格。他说“人,如果不是语出自丹田,谁愿老是听你只是喉管发出的声音,或者重复他人讲过的废话”。先生晚年发言不多,但“米豆千甔,不如明珠一粒”,言论与思想的价值不是以数量衡量的,先生在展望中国伦理学建设的前景时,语重心长地指出:“我以为二十一世纪的新伦理学,首先不是把仁或爱(或利他、自我牺牲等)讲清楚,而是要先把公正或义(或正义、公道等)讲清楚”。“爱而不公正比没有爱更可怕、可恨”。先生何出此言?我想因为先生深深知道,正义论或伦理学中的正义问题,从根本上牵连着政治自由主义的基本立场。由此,我们或可明白何以罗尔斯会继《正义论》之后,再作《政治自由主义》。


该书中收有先生作于一九三八年的文章《中国文化对目前国难之适应》,六十年前的文章,竟似为今天而作。先生说:“仅仅是生命(或生存)与财产,并不能构成神圣的人权。其必须以人格为根基,始能使人权成为不可侵犯的东西。须知动物也有生命,有生存,但不能因此作为权利……。仅有经济关系,仅有私产亦不能成为权利,经济,必须是有人格的人为其理想而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始有价值的意义,亦因而是不可侵犯的权利。这对那些鼓吹吃饱肚子就是有了人权的国朝上师,不啻一痛击。在外寇入侵,国脉危殆之时,先生力扬中国文化深厚的生命力,因为“中国抗战力量不在中国都市,而实寄存于中国的农民身上。……须知我们几千年来文化之所寄托,都是在于乡民的生命上”。先生深信中华民族之抗敌精神深藏于中华文化之中。“所以我们今天该提起精神来,清楚地认识文化,并不只是指几箱古物,几本破书,几个团团圆圆的所谓学者之流,文化该是这一民族所有为其理想而努力之活动力。……文化,就是从久远的过去所流来的潮水,人沐浴于文化中,就是与一个巨大的生命之流结合,它能洗涤我们的心灵,也能鼓舞我们的心灵”。先生沉痛而激昂地宣示:“我们眼见日本军士的野蛮,他们国内人士之轻浮,以及使得我们最会生活的人民妻离子散,女污男亡,生活艰苦,相对饮泣的种种事实,都是他们予我们的反面鼓励。我们的人民,将会知道这一次战争,不仅是战场上的争战,还带来了文化的危亡,理想价值的毁灭问题。我们受过几千年训练的文化活动,决不会坐看其价值理想受辱甚至灭亡的”。


六十年前,先生就深信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是深蕴于那些胼手胝足、辛勤劳作的大众之中,六十年后,先生又提出“人民伦理学”,为那些被权势集团欺压凌辱的细民呼喊:“伦理学是研究人民平时过道德生活的生活,他们当然既能爱“好”,也能恨“恶”,而道德生活就是靠爱与恨两个经验的积累,构成他们的性格和人格。而我们的民族精神,也要靠这些诚诚恳恳过生活,尽神圣义务的人去维持。……人民伦理学是非常朴素但又非常扎实的东西,也是十分广大十分深远的东西。既不以甘言媚世,也不对权势者奉承。它只是如劳动者的手足,一步一脚印地耕耘”。先生积一生之学,持平实之论,立足典籍而心在田野,从无一时动摇。其理念之一贯,心性之坚实,足为我辈后学楷模。念及而今某些学界“新贵”,不能守观念之贞于片刻,不惜诋毁华夏文人所秉持的“清流”理想,为求“用世”而狼奔豕突于权势之门,更知何谓“万物皆流而金石独止”。


二〇〇二年晚秋,竞马回国开独唱音乐会。我一时不能回去,雪带着盈盈回去了,知先生最喜歌剧,便嘱她一定请先生出席音乐会。那时先生已偶尔需轮椅代步,但上下楼仍坚持自己走。竞马在音乐会上献唱了焦尔达诺的《安德烈-舍尼埃》。这位法国大革命中泣血的夜莺唱道:

 

我去近旁的教堂,

一位祈祷者伫立在圣母与圣徒的神龛旁。

他收敛着全部的施予,

却全不见颤抖的老人正徒劳地用哀求的双手,

乞讨微薄的垂怜。

我走过劳动者的茅舍,

听到他高声诅咒

脚下的土地、贵族和

他们的骄奢。

这苦难可使你高贵的心灵感觉歉疚?


这正是先生熟悉的主题,也是先生常常垂念的问题。先生从头至尾聚精会神地听完了演唱。音乐会结束后,北陵亲自驾车送先生回家。雪从北京回法,带来了先生的信。先生用大字写了“范竞马伟大”五个字,觉得出来他极高兴听竞马的音乐会。只是信的结尾有些伤感地说,我九十岁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听音乐会了。


责编:韩炳诚

美编:董华茜

值班编辑:韩炳诚

执行主编:李菁菁



非虚构书讯


《石城安顺-戴明贤集(第一卷)》

戴明贤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11



(本栏责编:李菁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