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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桂湖 我要说的这把椅子虽是旧话重提，但这旧话是十分有趣的，不仅有趣，还挺温暖。 它是王世襄先生收藏的明代紫檀南官帽椅，也就是《明式家具研究》封面上右边的那把椅子。这把椅子，靠背板上精雕牡丹纹，椅盘下是优美的洼堂肚，管脚枨错落有致，椅子整体曲线和婉，气度凝重，浑然天成，看着就很舒服，王世襄先生自称它是'紫檀家具中的无上精品'。因为它的椅盘前宽后窄，像一把展开的扇子，所以如今人们也用一个术语来称呼它，叫'明 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 1996年，袁荃猷（王世襄夫人）特意给王世襄先生剪了一张精美'大树图'，用来给他祝寿。'大树图'的树上'长'满家具、漆器、竹刻、佛像、鸽哨等，象征王世襄先生一生的经历、学问和事业。这把明代紫檀南官帽椅在这'大树图'中居中而坐，椅子前面还摆着一张宋牧仲大画案，脚下则躺着一张嵌螺钿螭纹脚踏。袁荃猷说，这三件家具，是王世襄先生用得最多的紫檀家具。可能《明式家具研究》的大部分，正是他伏身在这一椅一案一脚踏的'三件套'上完成的。 此外，这把紫檀椅也是少见的明前期家具。现在虽讲'明式家具'，但多数是明中晚期和清前期制品，明前期的是凤毛麟角。同时，因为南官帽椅是椅子中雅致的存在，所以我们不妨先'探讨'下，所谓'南官帽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叫'南官帽椅'？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解释'南官帽椅'，属官帽椅的一种，而另外一种叫'四出头官帽椅'（也有人便称此种为'北官帽椅）。两者区别只在椅子搭脑和扶手部分，搭脑和扶手前端木材都凸出来的就叫'四出头'，没凸出来裹在那里的，就是'南官帽椅'。因此，'四出头'看起来舒展奔放，而'南官帽椅'则一副含蓄内敛的模样。除了四出头和南官帽椅外，官帽椅中也有扶手或搭脑两出头的，但极少见。 而所谓官帽椅，据考成型于宋代，因椅子搭脑很像宋代官员帽子，所以叫'官帽椅'，但也不知历史上是谁第一个发明这样一个名称。 至于'南官帽椅'之名，便有许多有趣说法。有的'望椅生义'，说古代任职北方的官员容易出头，常是飞黄腾达的，所以是'四出头（仕出头）'，而身在南方的官员，不是贬谪就是流放，所以'出不了头'或'难出头'，因此其外形便是'闷'在那里的'难官帽椅'。另有种说法是，'南官帽椅'因为外形很像摘去帽翅的官帽，所以原来的名字是叫'内官帽椅'，但后来叫着叫着就顺口变成'南官帽椅'了。 这些解释虽有趣但未可全信，可几位家具研究学者诸如王世襄与马未都先生，也都没详解过'南官帽椅'名称由来，王世襄先生更是直接来了一句'名称来源尚待考'（见《明式家具研究》甲73）。《鲁班经》中列有三十二条家具样式，也没见'南官帽椅'条，而明人文房小品诸如《长物志》之类，也未提及'南官帽椅'。 可见，这'南官帽椅'是颇令人费解的，大概家具是由古代木匠们命名而不是由文人命名，因此它只是中国木匠们一直约定俗成使用的名称。木匠们的命名有其一套自成的韵味和规则，与文人们的意趣实际大相径庭。诸如'搭脑''夹头榫''边抹''牙条'之类，文人们大概是不会这样去想的。 木匠们的命名，有的从功能讲，如香几、画案、炕桌、酒桌、衣箱、禅椅、供案、屏风；有的从造型讲，如靠背椅、灯挂椅、圈椅、条桌、半桌、平头案、翘头案；有的则无法确切知其所以然，如官皮箱、玫瑰椅、闷户橱、罗汉床。而与木匠们不同，古代文人对家具其实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除了交椅和屏风在小说中可见外，其余的家具，都以'椅、案、几、凳、床、榻'相称，而没有去管出不出头、翘不翘角、闷不闷户。 如今我们在家具中解读文化，这最初从上世纪一些国外藏家开始，对他们来说中国家具奇货可居，自然容易有文化联想。家具在国内则是由王世襄先生努力'补救'，而他的'补救'，是在于集中把原本日常的家具上升到学术层面，变成一门学问，使中国家具第一次有了一套全面的工艺和审美语言。 然而如果把家具完全等同古代文化，则其文化也应属式微，更多是为应对世相而为之的探讨。因此，家具造型不妨单以造型论，而家具名称如'南官帽椅'，那就是'南官帽椅'了，就像'木头'就是木头，却不必深究其为什么叫'木头'，何况'南官帽椅'还真是挺像官帽的。 怎么看这把椅子的美？王世襄先生对'明 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是钟爱和赞赏有加的。 《明式家具研究》是四平八稳的学术语，但这把官帽椅却里里外外充满溢美之词，我们来看他在书中的一段描述：'此椅四具一堂，尺寸硕大，紫檀器中少见，造型舒展而凝重，选材整洁，造工精湛，不仅是紫檀家具中的无上精品，更是极少数可定为明前期制品的实例。'诸如'无上精品'这样的话，在王世襄先生其他文字中是极少见的。 后来这把椅子连同其余家具共七十九件，经手香港庄贵仑，都捐献给上海博物馆。2002年，王世襄先生在接受《中国书画》杂志'大师访谈'时又说：'七十九件中有明代一堂的牡丹纹紫檀大椅，是举世知名的最精品。' 那么，这把椅子除了'材美工良'外，气质上的美感又如何体现呢？研读过家具的人都知道，王世襄先生除了《明式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萃珍》三本家具著作外，还写过几篇明式家具审美的文章，如《明式家具的'品'与'病'》和《明式家具五美》两文。 在《明式家具的'品'与'病'》中，他列举了明式家具的'十六品'和'八病'，而这'品'与'病'的角度和用词都从我国古代诗论中来，也就是说，王世襄先生在这里是用欣赏诗的高度看精品明式家具，用诗境概述明式家具的意境。 古代诗论名作有钟嵘的《诗品》、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严羽的《沧浪诗话》和陆时雍的《诗境总论》，尤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论诗的经典语言。细察之下，王世襄先生所列的'十六品'，正是取义与此。'十六品'中诸如'凝重''沉穆''秾华''文绮''妍秀'等，都类似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雄浑''沉着''纤秾''绮丽'之类的用词，而这四具一堂的明代紫檀南官帽椅，在'十六品'中正是用作'凝重'这一品的实例。 中国古诗的美，在于其超越现象的'象外之象''言外之言'，是有言又心中无为的'言无言'，是于悟理透彻后的诗意而并不是把滥情当做'诗意'。也就是说，在王世襄先生心目中，明式家具精品是有这种诗意的，可以给人心以深远启迪，而这把明代紫檀南官帽椅恰是其中代表。 类似经典南官帽椅有哪些？陶弘景曾有诗曰：'问我何所有，山中唯白云。只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家具的美，是抽象和意象的统一，很难通过具体语言呈现，实际上原本也很少有什么'文人'通过文章去分析和表达一件家具的美，那总有点怪里怪气的感觉。 我们都知道很多精美家具流落海外，对家具的研究也由海外藏家开始，这其中有著名的安思远，不仅'收藏等身'，还出了本名为《中国家具》的著作。书中收录许多家具，其中正有可与王世襄先生这把做比较的四件一套的紫檀南官帽椅。 所不同的是，安思远的四把椅子似乎还更有文化。因为其靠背板上，分别有祝允明、文徵明、周天球和董其昌的题识，是家具中极少见的有名人题识的款。但是据王世襄先生考证，这些题识都是后人集字编造和摹刻上去的，并不是原件，因为祝允明比董其昌大了95岁，是不可能同时在一套椅子上题识的。 类似南官帽椅中值得一提的，还有美国藏家毕格史夫妇收藏的一对大漆扇面形南官帽椅，与王世襄先生的这把颇为相似，只管脚枨没有外露，洼堂肚变成罗锅枨加矮老。另外，马可乐旧藏的一件榆木扇面形南官帽椅，也与王世襄先生的这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结语这把'明 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无疑是南官帽椅中的经典，它样态沉稳，恰似大音稀声，表达着中国的文化与人情。它的故事和美丽，只有王世襄先生本人最清楚，有去过上海博物馆现场观赏的人也可说是有眼福的。本文旧话重提，只意在重申这件家具的文化与'诗意'。 我们今天试图通过家具之类古物追慕古人，可古人言行的出发点应是为了解黏去缚、温暖人心，即我们通常所讲的'厚道'两字，在这个基础上而有文化，乃至艺术与美学的演绎。然而，商业框架下的文化，似乎多追求在物和事上的'体现'而唯独不怎么关注人本身，这大概并不符合真正文化的通途。 或许欣赏明式家具，唯有像王世襄先生一样，同时注重内心领悟和作为一个人的修养提升，才可以拉近与明式家具之间的距离。 总 编 | 邓雪松 主 编丨林育程 执行主编丨程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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