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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王是寿终正寝,还是被纣王所杀?

 唐封叶 2019-11-12

话说周文王是怎么死的,这本来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古籍中没有任何异议,都说他是被商纣王放出羑里城几年后老死在周国的。

但是近现代以来,以著名史学家、文字学家丁山1901-1952为代表的一些历史研究者,根据传世史料中的一些文句大胆推测,认为文王是死于非命的被纣王杀于殷都安阳北面的羑里城。这种推测更贴近历史真相吗?我们首先来看一看他们的推测依据是什么。

认为“文王死于非命”者的文献依据,其实主要是《史记》记载的武王伐纣时的一个所谓“怪异”行为和《尚书》中的一句话

▲武王伐纣时,不自称王而自称“太子发”,尤其是出兵时还把周文王的木主(主即牌位)载在车上带着;

▲在西汉《礼记·坊记》篇摘引的《尚书·泰誓》中(今本《尚书·泰誓》是晋代伪造的),周武王伐纣时一再说:“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丁山先生去世得早(上世纪50年代初去世),1977年考古工作者从陕西周原出土了一些商末周初的甲骨文(通称“周原甲骨文”),其中有两片甲骨上刻着“册周方伯”的字样,被一些历史研究者认为是周文王被纣王所杀的“新的出土资料证据”。

主张文王死在羑里并未能归国的人认为:武王带文王木主伐纣,意味着文王身死尸骨却不在周人手里,武王此行是去替父报仇;《泰誓》中的话,一再说“朕文考(我的先父)无罪”,就是暗示文王是无辜被纣王捏造罪名所杀甲骨文中“册”字有作“杀”之意,如“册二牛”,“册周方伯”即杀周方伯用于祭祀之意。

不过,由上面的一个行为、一句话和两块甲骨,真的能得出周文王是被纣王杀于羑里的结论吗?我们就一个个来分析分析。


一、打仗带木主牌位这种事在上古算不算“怪异”

其实据古籍记载,古代君王出兵亲征时,是一定要带着祖先牌位随行的。一般认为编纂于战国时期的《周礼》一书云:

若大师,则帅有司而立军社,奉主车。

上句意思就是说,君主大举出兵,必定要召集有关官员(太祝)在军中立祭祀土地的社坛,并安奉载有祖先牌位的马车。

《礼记·曾子问第七》还讲了一个君主出兵带木主但闹了笑话的具体故事:春秋时齐桓公屡次出师征讨四方,另做了一个副本牌位带着出征(不知是怕弄丢还是咋地),回来以后又把这个副本牌位放进宗庙里,导致出现一个祖先两个牌位的现象,因此遭到孔子的讥笑。

再看殷墟甲骨文我们会发现,君主出征带祖先之“主”(牌位)的这种军礼或习俗,至迟在商代就形成了。

甲骨文中无“庙”字,只有“宗”。“宀”像一个大屋子,“示”则像供桌上供着东西,也即“主”。卜辞有“甲申卜,令以示(主)先步”、“示(主)其从上涉”等记录,研究者认为这就是商王在行军时卜问祖先牌位该先走后走、该从什么地方渡河等问题。

显然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都证明,商周时期君主出征带祖先牌位是当时军礼的一部分,是正常事儿,它表示祖先神灵与大军同在,君主们以此来凝聚军心(当时军中将士多是同族),更方便随时祭祀祈求先祖,保佑军事行动一帆风顺、马到功成。反过来说,当时君主出征不带祖先牌位反倒“怪”,反倒不合于礼。


二、武王伐纣时为什么不自称王而称“太子发”,还一个劲地说“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其实这也好解释。古人都说了,武王不自称王而称“太子发”,是表示自己伐纣是奉文王之命,不敢自专;至于《泰誓》中武王一再说“朕文考(我的先父)无罪”,与其解释为文王被纣王无罪而杀,不如解释为文王曾被纣王无罪而囚。《泰誓》那句话完全可以翻译为:“如果我灭掉商纣,并非我武功赫赫,而是因为我父亲文王无罪被纣王囚禁七年;万一纣王胜我,也不能表明我父亲文王当年被囚是他确实有罪,只是我自己品行不良而已!”

有人可能会质疑,父亲被囚比被杀的仇恨小多了,如果文王只是被纣王囚禁过,武王伐纣时值得把此事拿来说事吗?其实你看看历史,后来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时宣布的所谓“七大恨”,又有几条是真仇大恨?努尔哈赤连明朝偏袒叶赫等部、明朝官员“作威作福”,都拿出当一条“恨”来说。当年文王无罪被纣王囚禁七年的事,总比努尔哈赤“七大恨”中的很多“恨”更真实、更大吧?武王伐纣前的演说就是要激起周人对商纣的仇恨,他把父亲无罪被囚之事拿出来“拉仇恨”,又奇怪吗?所以咋能说《泰誓》中的那句话,就一定证明文王是被纣王所杀的呢?


 三、周原甲骨文中的“册周方伯”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原甲骨文中刻着“册周方伯”字样的甲骨分别为编号H11:82、H11:84的两块。其时代应为帝辛(纣王)时期,因为另有一块同期甲骨中提到了帝辛的爸爸帝乙,而“帝乙”(史学界称为“日名”)是商王死后才有的称呼,证明当时帝乙已死,在位的商王为纣王。所以甲骨中的“周方伯”应指周文王姬昌。

……文武……王其邵帝……天囗典册周方伯……囟(斯)正亡左……王受又(有)又(佑)

 

贞王其求又大甲册周方伯囗囟正不左于受又又

首先,我们要搞清这几片甲骨是商人刻的还是周人刻的。

学者考证,这几片甲骨字体纤细、形同微雕(殷墟甲骨文字体相对较大),钻孔都是方孔(殷墟甲骨上的钻孔多是枣核状孔),尤其是卜辞用词中有周人特有的“囟”字(殷墟卜辞不用该字),所以它们是周人所刻的甲骨。

其次,这几片周原甲骨中的“册”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说周原甲骨的“册”的意思之前,我们先看看殷墟甲骨文的“册”都有哪些意思。综合学者的意见,殷墟甲骨文中“册”字(下面加口不加口均为一字)共有五种用法:

(一)册告。如“贞,其有册南庚”。

(二)对敌国的征伐。如“册土方”、“册(上工下口)方”。但“册某方”之后往往还有“敦”、“伐”等战争动词的补充,所以一般认为这里的“册”其实是征伐之前的“口头声讨”,等于也是从“册告”的意思引申出来的;后面的“敦”、“伐”才是真打。

(三)祭祀时献牲。如“册十羊(字带宀,意思是祭祀用羊)”、“册千牛千人(甲骨文中“人”特指东夷人、低贱之人,不是“人类”的意思)”。一些学者认为真杀千人千牛有点不太可能,像这种杀得非常多的应该是“虚拟”的,也即只向祖先献上“礼单”,并不真杀。

(四)册封、册命。如“贞妇相册册画”(合集2824)“册三十邑”。(合集707)

(五)国名、族名、人名。如“册入”。

在H11:82、H11:84两块周原甲骨文中,“册”的第五种意思可以直接排除,因为这里明显不是当名词用;“册”的第二种意思“征伐”也不太合适,因为那两片甲骨后没有“敦”、“伐”等具体的战争动词;第三种意思杀祭后面跟的名词往往是牲口、奴隶,殷墟卜辞中还没有“册某方伯”的例子,殷墟卜辞中杀某方伯用于祭祀,动词一般用“用”字,如“用某方伯”、“某方伯其用于……”。

看完了殷墟甲骨文“册”的意思,我们再来看看西周金文里“册”的意思。其实在西周金文里,周人所说的“册”一般只有册告、册命的意思,另几种商人常用的意思(如征伐、杀祭)周人都不用。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明白,这两片周原甲骨中的“册周方伯”的“册”,最可能是册告、册封的意思。

因此H11:82甲骨的释文应为:

在文武某帝(商王名号)神主面前,王隆重地祭祀某先王,举册册命周方伯(是否吉利),果然应验,王受到保佑。

H11:84的甲骨释文应为:

王向先王太甲祈求保佑,问册命周方伯以疆域是否吉利,果然应验,王受到保佑。

上面这种释文对不对,接下来我们还可以把这两片甲骨的内容跟传世文献结合起来分析,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二重论证法”。

传世先秦古籍《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吕氏春秋·行论》以及1994年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战国楚简(简称“上博简”)《容成氏》等篇均说姬昌被纣王赦免放出羑里,《史记·周本纪》具体说姬昌被释放后被纣王任命为西伯,正与周原甲骨文中商王册命周方伯相符。接下来,西汉《史记》、《尚书大传》以及“上博简”《容成氏》都说姬昌被释放出羑里后还征伐了很多国家,只不过具体讨伐国家的顺序和数量有所不同。另外,《孟子·离娄下》亦云“文王生于岐周葬于毕郢”,先秦古籍《逸周书·文传解》还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文王受命九年的暮春,也即他去世前,曾在镐特地召见太子发,交代他如何治国。恰好在2008年清华大学收入的战国竹简(简称“清华简”)里,也有一篇《保训》是记载文王临终对武王的遗言的。《保训》的内容咱们就不细说了,反正周文王既然亲自向周武王口授遗言,肯定是在周国自家的宫室内。显然这些传世文献和近年问世的战国楚简的意思全是文王回到周国殁于周国地盘上。

反之,如果“册周方伯”中的“册”是“杀”的意思,那就与传世文献和出土楚简完全对不上号了:周方伯被杀了,崇国等国都是谁讨伐的?他还怎么给武王留教导和遗嘱?总不能说那么多古籍和楚简的记载全错了吧?


所以最后我们可以下如下结论:《泰誓》中的那句话可以有多种解释,武王伐纣时自称“太子发”并带着文王木主的行为也是合礼合情,周原甲骨文中的“册”应为“册封”之意,均无法作为“文王被纣王杀于羑里”这一推测的有力支撑。尤其是传世文献和出土楚简都说文王被纣王放出羑里、出来后曾征伐多国、文王在周国辞世前还给武王教诲,故而在没有新的出土资料能证明文王是被纣王所杀前,文王寿终正寝于周国的传统说法是无法推翻的

参考资料:

《逸周书》

《周礼》

《礼记》

《左传》

《吕氏春秋》

《史记》

《清华简·保训》

《上博简·容成氏》

《周原甲骨探论》(王宇信 著)

《商周史料考证》(丁山 著)

《甲骨文商史论丛》(杨升南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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