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死于玫瑰的诗人—— 从里尔克墓志铭看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的精神归宿 魏虹 (诗人小介)赖内·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出生于奥匈帝国布拉格一个德语少数民族家庭,没有兄弟姐妹,九岁双亲离异,跟随母亲生活。 1926年茕茕孑立的诗人死于麻醉剂也难以缓解其痛苦的白血病,身旁没有一个亲人。 “玫瑰,纯粹的矛盾, 乐为无人的睡梦,在众多眼睑下。” 这是里尔克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仅仅只是这两行字。 一个人在为自己一笔笔写下墓志铭时究竟会在想些什么呢?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他在最后时刻里还回想不忘吧。看看法国著名女作家萨冈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1954年,萨冈的一本菲薄的小说《你好,忧愁》出道,在经历了令人愉快而又草率的一生和一系列作品后,她的消失只是一个对自己而言的丑闻。”在冷静“丑闻”的讽笑后抛尽虚华的大衣,裸着的便是一生忧愁情绪的自己。在天国里也总有《你好,忧愁》为惦念。 而里尔克呢,留下的一朵玫瑰。他一生写过无数次的玫瑰,他说: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 与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这甜蜜的词汇 被事物本身所包围。 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 br> 我们的希望又为何物, 而那些温柔的间断, 在持续的出发程途。” 瓦雷里对里尔克的评价是十分贴切:“里尔克是世界上最柔美、精神最充溢的人。”这何尝不是呢?愿用“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来相陪来生的人,会有几位呢?这一世的玫瑰,对于他来说,玫瑰是“完美”,是“温柔”。这是他的私设意象,只属他独有。 “前人爱花开,后人惜花落,待看明年花,前后人非昨。”(《孤绝花》)庭前花开花落,终究是落莫的。但里尔克的玫瑰真的会如此孤寂吗?他带不走此生,却在遥远的灵魂世界里保留了玫瑰。一朵花,慢慢褪去了绚烂一时的美,诗人便有了一衣流水的坦然平淡。 冯至曾翻译了里尔克多篇诗作。他在《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中写到:“经过长时期的沉默,忽然灵感充溢,于1922年在几日之内,在瑞士西南部一座从13世纪遗留下来的古宫中,(那古旧的宫墙里只种着玫瑰),一气完成在战前已经开端、经过长期停顿的10首长篇的《杜伊诺哀歌》……诗人好似海夜的歌人,独自望着万象的变化,对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流,发出沉毅的歌声:赞美,赞美,赞美……”诗人的玫瑰是古旧宫墙里那片载着千年轮回而俏然绝美的玫瑰。伴着他一首《光之玫瑰》: “光之玫瑰,一垛损蚀的墙——, 但,在小山的斜坡上, 这高高的、以其佩塞珀内的姿态 踟蹰着的花 可能有许多阴影进入了 这葡萄藤的汁液, 而这跳跃于其上的过多亮光 误导了路。” 这玫瑰怎么会拥有“佩塞珀内”的姿态?佩塞珀内就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珀耳塞福涅,德墨忒耳与宙斯生下的珀耳塞福涅,她却被冥王哈帝斯抢去做了冥后。她春季重返,冬季回到冥间,似乎象征了生命的轮回。由此,里尔克写下诗句: “主啊,给每个人他自己的死亡。 从那在其中他拥有过 爱、感知和困乏的生而来的死。” ——《贫穷与死亡之书》 轮回,对于我们这样只站在茫茫天地的人来说,也许是一份幻想和超越。冯至在自己的《伍子胥》后记中说,“每一刹那都有停留,每一刹那都有陨落”,“一段美的生活,不管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 在《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里,冯至还写到:“美和丑、善和恶、贵和贱已经不是他取材的标准;他惟一的标准却是:真实与虚伪、生存与游离、严肃与滑稽。他在他的《布里格随笔》里提到波特莱尔的《腐尸》(Une Charognc):“你记得波特菜尔的那首不可思议的诗《腐尸》吗?那是可能的,我现在了解它了。……那是他的使命,在这种恐怖的、表面上只是引人反感的事物里看出存在者,它生存在—切存在者的中间。没有选择和拒绝。……我时常惊讶,我是怎样情愿为了实物放弃我所期待的一切,纵使那实物是恶的。” 是的,纵使是恶的,里尔克也倾着一方心湖去爱了。他的死因他爱着的玫瑰,“墓石旁布满细小的白色碎石,墓石上种满了鲜艳的红玫瑰。1926年10月,患有白血病的里尔克正是在采摘玫瑰的时候被刺破手指,引发急性败血症。12月29日凌晨3:30,诗人安静地死去。” (王寅《里尔克墓地:死于玫瑰》)但他绝不以为恨。因他明白着他的生命轮回,他已与玫瑰化为这一体的肉身。此生不在,或在彼处。玫瑰的美就象征他自身的美,玫瑰的刺就是他整个的宿命,“玫瑰,纯粹的矛盾”。世间事又何尝不如这眼前的玫瑰,纵使投入这一世的爱,仍有残缺的一角才是真。 “玫瑰,姗姗来迟,长夜苦涩愿也停驻 因天体四射的光芒, 玫瑰,你可会成为夏日姐妹们 轻轻松松的全心快乐? 日复一日我看见你踌躇着 在紧系的束胸衣里。 玫瑰,一边绽放一边逆向地 模仿着死亡的缓慢进程。 你无穷尽的状态可使你认识到 身处一个万物都模糊的混沌中? 虚无与存在,这无法言喻的协调 我们无从了解。”(里尔克《玫瑰集》) 原来,里尔克那朵玫瑰所象征的轮回也不过如此,“一边绽放一边逆向地模仿着死亡的缓慢进程。”人到晚年的里尔克不忘给自己拈花一笑的美。即使有这死亡而在,他的心境是归一的平静。漫漫人生长夜的孤寂,因有着这玫瑰,袭着天体的四射的光芒,这么显耀的姿态,却姗姗而来,没有一丝周遭无物的恐慌。 “玫瑰,炽烈燃烧却又明澈, 真可命名为圣女萝丝 之遗骨……,玫瑰散发着 赤裸圣女撩人的香气。 玫瑰从不受诱惑,困惑于 她内在的清静;最后的情人, 如此远离夏娃,远离初次的惊慌——, 玫瑰无尽地拥有着失落。”(里尔克《玫瑰集》) “1925年10月27日,里尔克在给冯德尔莉夫人的遗嘱中指定了身后的长眠之处,这就是距离慕佐不远的拉龙:'我希望能在拉龙古教堂旁边的那片拱起的墓园中入土。我就是在那里的栅栏边第一次领略到此地的瑟瑟风吟和灿灿天光的。’” (王寅《里尔克墓地:死于玫瑰》) “一些词在《玫瑰集》中处处可见:ardente(燃烧的,热烈的)/claire(明净的,明澈的)/heureuse(幸福的,幸运的)/abondante(丰富的,充裕的)/ultime(最后的,最终的)/complete(完整的,完全的)/……或可帮助理解。”(何家炜《里尔克《玫瑰集》译后小记》)也许正因为玫瑰带着独特的刺,它明澈而赤裸,抛却了神秘。 里尔克作为后期象征主义诗人,很多作品,尤其是他自身后期的作品有很多很模糊很深沉很神秘的感觉,但他笔下的他墓志铭里的玫瑰地却如此鲜活,仿佛就是诗人自身的化身,象征他曾有过的一切,曾放下的心境,也是在这存在与虚无的世间活过的最好色彩和姿态。 里尔克在《随笔》里说:“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也是他生命的自白。而他所脱颖而出的中心便是由孤炫一时到独拥落莫的古宫里的玫瑰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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