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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忆斯人 | 纪念沈祖棻先生诞辰110周年

 星河岁月 2019-11-13

编者按

沈祖棻不仅是一位享有声誉的古典文学研究者,而且长于诗词写作,其《涉江词》尤受推崇。其词不仅书写个人所思所想,还寄托了深重的家国之感,她把亲身经历与家国命运融于词中,也因此有了“当代李清照”之誉,叶嘉莹先生也盛赞其为“一个集大成的作者”。2019年10月19日,纪念沈祖棻先生110周年诞辰暨学术研讨会在浙江海盐举行。为表达对沈祖棻先生的追念,本期特刊此文,以飨读者。
再忆斯人
纪念沈祖棻先生诞辰110周年
文 | 鲍广丽
1932年的春天,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的一节诗词课上,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汪东先生布置学生填词。有一位女生所赋《浣溪沙》引起了他的注意: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填词的女生,是苏州才女沈祖棻,她性情沉静,平时不大言语。这首词以细腻传神的笔调,揭示了“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的危难。民族危机被一位少女写得如此委婉深刻,汪东先生忍不住拍案叫绝,这首词也为沈祖棻赢得了“沈斜阳”的称誉。

1

六朝松下结词社
沈祖棻亭亭玉立,清秀白皙,又兼具出众的才华,很引人注目。当时的中央大学名师云集,学风浓郁。散学后,她常直奔梅庵处,这里是她心灵放飞的地方(梅庵是为了纪念两江师范学堂校长李瑞清所建,在六朝松旁)。她刚到那儿,游寿、曾昭燏、尉素秋等一群女学生也到了。大家纷纷围聚在六朝松周围,一边用双手拥着这株1500多年前的六朝遗物,一边商议着能否结个词社。彼时沈祖棻对填词兴趣正浓,当然赞同。于是大家商定每两周于梅庵六朝松下集会一次,写好的词作,除互相观摩研究,还须抄录起来呈给老师们批改。既有了词社,就该起个社名。叫什么好呢?有同学说,不如叫“梅社”吧,象征着梅花五瓣,大家听了,都觉得贴切,于是,沈祖棻与十几位女生组成梅社,闲暇时吟诗作词,一时传为佳话。她们努力作词的方向,是在作品中寄托国家兴亡之感,而非吟风弄月式的个人愁思。
结社女生有游寿、曾昭燏、尉素秋、徐品玉、王嘉懿、龙芷芬、胡元度、杭淑娟、章伯璠,她们同属吴梅、胡小石、汪旭初三位名家门下。词社女生所作词作先后由吴梅、汪旭初两位先生评点,且师生之间常举办文酒之会,用词牌名作为各人的别号。沈祖棻是苏州美人,明眸皓齿,且当时在校女生很少使用口红,而沈祖棻以唇施胭脂为特色,因此得别号“点绛唇”;其他成员有“西江月”尉素秋、“霜花腴”曾昭燏、“齐天乐”游寿等。
后来,她们有的成为文物鉴定专家,有的是善识奇字的高手,有的所作著作发行至数十万册……而年轻的沈祖棻作为其中一员,也在金陵留下了雪泥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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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玉文中蕴心绪
沈祖棻有一套文集,共四本——《涉江诗词集》《微波辞》《唐人七绝诗浅释》《唐宋词赏析·诵诗偶记》,薄薄四册,真切勾画了沈祖棻的创作全貌。
其中颇引起我注意的是《微波辞》。该集曾在1940年由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原来只收有新诗。现在版本的《微波辞》,收有她的新诗、散文、小说和信札,体裁较之前十分丰富。她的新诗,已给我新奇之感,而小说,更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小说一共有八篇,加上一篇散文,辑为《辩才集》。其中有五篇历史小说让她在文坛获有较高声誉,有不少学者高度赞扬了她的这部分作品。但我颇为感兴趣的却是她的三篇新文学小说,笔底漫延的轻愁和深情,使人犹如重温了她那一段青涩岁月,也聆听到她那绣枕边的私语。《洋囡囡》一篇,以自叙式的口吻,抒写一位青春少女失去洋娃娃的惆怅,生活气息浓郁。《神秘的诗》写一位诗人在月光之下吻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并以此作诗,认定这就是世上最神秘的一首诗,诗的语言趋于华丽,富于修饰,有着浓浓的抒情味道,表现出别致的爱情观。《暮春之夜》语言清新淡雅,写一位年轻女子漱玉的微妙恋爱心理。这篇小说的心理描写曲折、微妙,有明显的少女情怀。三篇小说虽写于同一年,但风格各不相同。
1909年出生的沈祖棻,1931年写这几篇小说时,不过22岁。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写作的念头自然十分强烈。沈祖棻虽得益于家庭熏陶,自小喜爱古典文学和旧体诗词,古典诗词创作也好似谢家芝兰,颇得雅人深致,但她毕竟身处新时代的潮流之中,也无可避免地落笔涉猎新文学创作。她那青春的梦想、细密的心理、纤柔的诗情,借诗歌与小说纷纷舒展开来,特别是在《暮春之夜》中漱玉的身上,或浓或淡有着她自己的影子,在一份静谧的氛围中,引领我感受她年轻时的淡淡清芬。相比沈祖棻历史小说中那思辨的才情、奔涌的思绪、飞腾的想象,这几篇,文笔略显清淡细腻,而且篇幅都精短,两三页而已,若从艺术风格上讲,还略显稚嫩了些,但却以琐屑细微,激起一圈圈涟漪,给我以新奇、幽美的感受。沈祖棻年轻时的情绪,也宛若春痕,被刻画下来,让人略感微波荡漾的余绪。
沈祖棻手稿
见过沈祖棻的两张黑白相片。一张是年轻时,略微斜着身子,梳着一头波浪卷,用发带束起来,笑靥绽放出浅浅的妩媚,显得青春洋溢,明眸善睐;另一张是年长时,一头齐耳短发,瘦削的眉眼,沉凝而略显沧桑,颇有林下之风。
两幅肖像,一幅青春明艳,一幅质朴沉稳,是沈先生一生的写照。而前一张,给人以微波轻漾的感觉,原来,沈祖棻先生也曾那么明媚过,正如她年轻婉丽的笔名——绛燕、苏珂,让人想起一篇好看的小说。
对学术界而言,沈祖棻先生是一帘优雅的风景。文学造诣深厚的她以深刻又不失委婉典雅的古典诗词著称,她的《涉江词》《宋词赏析》等都是上佳之作,她对宋词的解读尤为精到,笔墨建立起一片葳蕤艳丽的浮世大千,深得后世读者的服膺。而她的几篇新小说,也像瓶花周围萦回着的香气,别有一番滋味。
新诗与新小说在当时,无疑有着显要的地位。那时候的女子,爱写新诗,爱写小说,也属平常,符合新时代女性的取向。沈祖棻温婉而古典,虽外表静穆,但内心浪漫。虽然她后来沉浸于古典诗词的创作与赏析,但于新文学女性小说创作而言,她那清秀的遐思,确实值得细写一笔。

3

昔时赵李今程沈
1937年,日寇进军南京,沈祖棻和爱人程千帆背井离乡,各地逃难。先是避难屯溪,后辗转于安庆、武汉、长沙,又来到重庆。自此,国破家亡的兴衰之感在沈祖棻创作的《涉江词》里强烈地突显出来:
啼断残春几日,泪共落红千尺。如此月痕如此夕,江山应有血。
《谒金门》
电幻狂烽雷幻鼓。梦里惊疑,不敢江南去。
《苏幕遮》
这一行行词句,抒写出当时旧中国的苦难,如同抗战史诗,让人铭刻于心。动荡的年代,她的诗词与以往闺秀的轻灵婉丽之作已有不同,透着凝重和深沉,也抒发着她对灾难深重的祖国的挚爱。
沈祖棻的词随着连天烽火迅速流传,影响巨大。视词作如生命的沈祖棻,在日寇的狂轰滥炸中,也随身携带词稿,愿与之共存亡。她在给老师的信中说:
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
至此,词已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的生命。她已将生命全部融入词的创作中去,这也让她被后人誉为“当代李清照”。
如果说,沈祖棻的新诗、新小说是“三月里的樱花”,那么,她也曾为樱花作赋。只是这种情绪是短暂的,就像春天的一个梦。
读完她与时代贴近的新诗、小说遗珠,再读诗词旧章,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沈祖棻先生的新文学创作时代,仿佛樱之篇;她的古典词作时代,又仿若梅之篇。点点滴滴,均为精彩之篇章。
我曾在旧书店里见有程千帆与沈祖棻共同选注的《古诗今选》。德高望重的程千帆与灵心慧性的沈祖棻二人,道德相勖勉,学问相切磋,昔时赵李今程沈,值得后人纷纷追记。也曾赴南京——程沈生前厮磨留恋之地,寻觅这对神仙眷侣的丝丝踪迹,凭吊怀人,抒发思古之幽情。而在这样的暮秋之夜,这些过眼的读书情绪,引起我忆念的,是民国时那段惨绿年华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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