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看《西虹市首富》，觉得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

文

开寅

（本文是「歪莱坞」专栏之一篇。）

无论中国商业电影圈愿不愿意承认，2015年才从话剧舞台跨界到电影的「开心麻花」，用了不到四年时间出品了五部电影，院线总票房直逼七十亿，几乎是闷声发了大财。

意料之中的是，对于开心麻花电影的评价，明显呈两极化趋势：普通观众笑爆全场的同时，业内人士都忍不住嗤之以鼻——除了《驴得水》具有相对严肃的主题外，其他影片和春晚东北口儿的小品集锦有区别么？

《驴得水》（2016）

不过，当我们仔细研究开心麻花影片，会发现它们的成功也并非是全部偶然。除了挖空心思的夸张逗笑以外，它们或多或少都和当下中国可以触碰的一些社会现实挂上了钩：直男幻想、性别倒错、贫富悬殊……当然还有所有吃泡面刷抖音的屌丝们都梦想的：一夜暴富。而这也正是开心麻花最赚钱的影片《西虹市首富》（25亿票房）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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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六月，中国互联网金融圈最火的新闻恐怕就是某区块链创业新星花3000万拍下了和美国股神吃午餐的机会。这听上去像个出现在电影里的神话：三千万是一个普通百姓半辈子都花不完的人民币，现在却只能买来和一个美国佬吃饭时的两块牛排一盘沙拉而已，这花钱请客的人是不是疯了？

且慢，就在一年前上映的《西虹市首富》里，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情节：落魄的守门员王多鱼突然得到了一笔三百亿的遗产，但前提是他必须在一个月内先花完十亿；当他听说可以花四千万请美国股神吃饭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下了请柬；当股神坐在王多鱼租来的豪华宫殿里表情迷惑地翻着一块东北烤大腰子时，王多鱼满脸虔诚地向股神提出要求：能不能连续请他吃一个月饭？

相信一年前坐在影院里看到这段情节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年后，在公众号里读到这条消息，我们才真的觉到了这个世界的荒诞：电影，在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终于变成了现实。而我们这些一贫如洗的看客们，不知是该惊喜万分呢，还是该心悸地去翻一下过去几年的中国电影，掂量一下还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年代有可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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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西虹市首富》的两位导演和编剧闫飞和彭大魔似乎有了点预言现实的能力，但如果仔细琢磨一下影片的剧情，就会发现它的内在逻辑早已成为了现实中匪夷所思但又畅通无阻的规则：辛苦工作而勤劳致富早已陈旧过时，正相反，谁能以惊天动地的方式花掉天文数字的金钱，谁就有机会得到更多的财富继续挥霍。

如果还有人记得二十年前那些在互联网泡沫时代曾经风光无限的名字，中华网、亿唐、e国、8848等等一大票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所谓高科技互联网公司，大概就能理解所谓「烧钱求生」的内涵——它们大都白手起家靠新兴概念吸引了巨额投资，并以拼命扩张无度挥霍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活力和前景。

虽然这些名字下的实体现在早已灰飞烟灭，但是「靠花钱来挣钱」的思维方式却弥漫了整个时代，从电商到博客，从游戏到视频，从团购到共享单车，从互联网金融到比特币区块链，它们让一种靠嘴皮子忽悠，以暴发户的方式挥金如土，用对未来的财富的期许来填补现时挥霍巨窟的行为方式成为主流认同。

从精英白领阶层到普通百姓都习惯了它的荒诞，并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头栽进人民币的海洋中恣意畅游畅快享受。尤其是对那些被压在社会底层无法翻身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梦幻画面几乎就是支撑他们续命的强心剂。

这也恰恰是《西虹市首富》呈现给我们的场景：当王多鱼和他的跟班庄强走进保险库瘫倒在十亿人民币现金前的时候，我们体会到了小人物发财梦突然实现时无法抑制的癫狂。更为诡异的是，尽管王多鱼小人乍富洋洋得意，但内心却埋藏着更深的恐惧：只要不花钱就会有失去更多财富而重回赤贫的可能。

为了获得三百亿财产先花光十亿的先决条件没有任何合理性可言，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它恰恰对应了那些现实中在「烧钱求生」的逻辑下无限循环的人们——哪怕都公司破产逃亡海外了，他们依然无法停下释放梦想圈钱猛花的节奏（不用点明大家也都知道这说的是谁）。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再电影里，这些人都相信：越是没日没夜挥霍，绞尽脑汁去败家，钱就会变得像有繁殖能力一样，越花越多（《西虹市首富》台词）。

而为了花钱，王多鱼自己竟然也成了「烧钱机器」的孵化器，给冰山装上发动机，投放成千上万陆地游泳器，为脂肪上保险……活脱是对挖空心思的「概念」包装者们的笑骂。

也正如现实生活中那些走在钢丝绳上的暴发户一样，王多鱼也意识到了大众对他荒诞财富的敌意。他在脂肪险发布大会上，直接挑明：一个不劳而获的人，却拥有了其他人一辈子都奋斗不来的财富，那围观群众们，你们看着我来不来气？我讨不讨厌？烦不烦人？欠不欠揍？

这些问题得到了台下一片肯定的齐声回答。

开心麻花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浮现了出来：我们都能体会到影片对于王多鱼暴发户状态的嘲讽口吻，但影片对围绕在主角周围的「群氓」同样也没有手下留情。无论是伪善的西虹市十大青年柳建南，还是愚蠢又贪婪的跟班庄强，抑或是在王多鱼成堆的钞票前卑躬屈膝的酒店经理，银行保安和球队教练，再或者看着王多鱼暴富状态眼红气短的一大帮围观群众们，他们和王多鱼的唯一区别是财富的多寡，而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则是对财富的强烈渴求。

和一般国产电影的正邪对立善恶有别不同的是，《西虹市首富》以刻画小人物为路径，抹去了实质上的正派和反派区别，所有人都出于相同的目的，站在位置前后不同的起跑线上，以夸张的方式牺牲个人尊严，向着获得财富的目标闯关飞奔。仇富与羡富，是硬币的一体两面而已，它就是我们曾经历的社会现实的写照。

当然，《西虹市首富》肯定不是完美的作品，为了迎合三四线城市观众的审美取向，它同样具有电视小品大杂烩式的内容和二手车APP广告式的泛滥视觉堆砌。为了应对主流思想对影片价值取向的审判，它还不得不安排了一个在金钱面前毫不动摇的女主角和一条为了爱情抛弃财富的辅线「以正视听」，并在最后一刻把剧情强扭成「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大团圆结局。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它最让人肾上腺激素飙升的刺点恰恰就在贪婪、忽悠、挥霍和发财致富之间嫁接起的荒谬联系。在人物对金钱的痴迷和对尊严的不屑之间，我们无奈地找到了一丝言不由衷的共鸣。

曾有人对《西虹市首富》恶评道「它集中了全中国最丑恶的嘴脸」，但我们换个角度想想，这也许正是它的主创人员有意而为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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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虹市首富》改编自1984年的美国电影《布鲁斯特的百万横财》，而后者也是来自于1902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当我们细读小说的内容，会发现它其实和马克·吐温十九世纪末的名著《百万英镑》异曲同工——它们都是关于一个穷光蛋的生活是如何被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所彻底扭曲的。

无论是《百万英镑》还是《布鲁斯特的百万横财》都诞生于疯狂的美国西部大淘金时代，无数怀着发财梦想的普通人奔赴太平洋西岸寻找金矿，很多人快速暴富又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而这样的大起大落恰好也是这十几年中国的常态。

前文所述的那位请股神吃饭的区块链新秀，据说2012年才回国创业，六年以后已经可以为一顿跨国午餐开出巨额支票，这种财富似乎随时唾手可得的幻影着实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许才是《西虹市首富》的特别之处：相比起其他插科打诨笑料堆积的中国式喜剧来说，它借用《布鲁斯特的百万横财》的故事架构和细节，巧妙修改之后，严丝合缝地扣中了现实社会一些古怪扭曲却又被认为是合理合法的现象。

在几十或者一百年后，当我们想要重新刻画21世纪最初的这二十年弥漫在中国城市阶层中那股不可言说的癫狂氛围时，《西虹市首富》恰好可以成为一个虽然夸张但又精准的注脚：它尽管表面粗糙、随意、低俗又审美廉价，但却实实在在地提醒了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疯狂时代。这大概也是《西虹市首富》（甚至可以说「开心麻花」系列电影）的隐含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