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剧中情节动人最深百观不厌者，余以为应首推《霸王别姬》。以事论：乃秦汉历史事实，剧中人物，多为民间传说故事中之主角，如楚霸王之勇，其读书不成而习剑，习剑不成而学万人敌之事迹，至今犹为人所称道，历代勇于技击者，多以“小霸王”或“赛霸王”等绰号冠之，其予人印象之深，可想而知。他如汉高祖之斩蛇起义，张子房之桥下纳履，韩信之胯下受辱等等史事均遍传于村闾巷里，而楚霸王乌江自刎，且多少人为之惋惜焉。剧中情节角色，听剧人即能知之于前，当然能引起其兴趣及注意，此为受人欢迎之主因。以情节穿插论：登场角色有净，有末，有生，有旦，有丑，文场有虞姬、韩信等之长幅唱词，武场有项伯及汉将之起打，而霸王与虞姬别离时之一歌，哀婉泣诉，动人最深，后场添以更夫（丑饰）等之插科打诨，寓警语于玩笑诙谐中，堪称“绝妙好词”。此剧可谓集旧剧之大成，生旦净末丑一齐登场，唱念做打歌舞乐应有尽有，宜乎其百观不厌也。唯惜其结构稍嫌紊乱，场子似觉频繁，乃美中不足事，然终属小疵不能掩大醇也。
台上之霸王与虞姬，皆非易演之角色。虞姬主演之数幕，多为“静场”，夜巡时且多以电光闪映，以表月色，后更以舞剑助演，似较能吸引观众之注意力，且〔二六〕、〔南梆子〕、〔夜深沉〕等曲，音乐场面上能有极大之帮助，可充分代表出中国国乐美，更易使台下观众感觉兴趣。有此多方面陪衬，演来似非太困难者。唯苦于场上多为“独角戏”，万千目光均集中于虞姬一人身上，设艺事稍差或偶有小疵，均极易为观众所发现，致遗声名之累。霸王主演之各幕多“动场”，多数演员合集于一幕，不易引起观众之注意，火候稍温者则嫌松懈；且霸王为观众心目中之古代大英雄，气魄、工架均须够上英雄之身份，更须暗合观众理想中之英雄态度，方能使人满意（俗语常谓“够谱儿”）。此种种设施有非人事上所能研求而限于天赋者，岂易易耶！ 梅兰芳、杨小楼之《霸王别姬》 杨梅合演之《霸王别姬》乃举世公认“绝戏”，杨演霸王，身材魁梧，气魄雄厚，加以多年之揣摩，能将英雄末路之景色表演无遗，一声：“酒来”，真可叱咤风云使天下震撼，令人动容。梅之虞姬，直当得起“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之评语，绝非今人随随便便即以此冠于头上者。而其歌喉清婉，舞态曼妙，与杨势均力敌，敢断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别离时之凄惨悲泣，台下人多为落泪，几疑置身剧中。惜乎杨老去世，此曲不能再闻矣。
杨后武生中，周瑞安演霸王亦颇着时誉。周身材亦“大块”者，惜神情工架不若小楼“浑厚”，嗓音亦不逮小楼来得“脆”，然亦都够上乘之选。坤伶演虞姬，十九以瑞安配角。三年前观其偕新艳秋演于吉祥时，所着戏靠颇瘦，减色不少，不知今演已改良否？ 杨周而外，武生演霸王者尚不多见。沪上张翼鹏闻亦以霸王称于时，余曾见其霸王戏像于某剧刊，服装脸谱均极奇特，诚非京门戏迷所能想象得到者。余向不持“京海”之论，然观之亦不禁心冷舌噤，起夷然之思！孙敏于民十八九间，似忆其尝与雪艳琴合演《别姬》？孙正盛时杨老曾亲许为继传衣钵弟子，身材、嗓音、神情、工架、脸上、身上，均非时下后起所能比拟者，演霸王定能令人满意。孙有端阳后一日挑班讯，可拭目以待之。北方武生杨周孙外，尚无人敢一演霸王。刘宗扬虽以杨派戏称于时，唯从未演霸王，盖以身形太瘦，气力薄弱，有先见之明也。高盛麟此番去沪，闻将同毛世来一演《霸王别姬》。高近年来武事、神情均有进步，学杨尤有三分酷似，惜身材太矮，饰霸王似非所宜，不敢赞同。童伶傅德威亦能此，客秋曾与宋德珠合演于戏校，近更偕吴素秋合演，成绩如何，余未聆不敢妄言。傅演武生似以“大方”称者？然余对之殊不满，只可谓之童伶小武生中之“大武生”而已，演霸王余预测似亦应以“小霸王中之霸王”冠之。未知其聆过者以为然否？ 梅兰芳、金少山之《霸王别姬》 净角演霸王，金少山为最著。金身量亦以“大个儿”称者，嗓音充沛，意想中演此定能有良好成绩。在南中尝迭与梅兰芳配演，一时有南金北赵之谓。北来后因虞姬无适当人选，始终未见演出。金外净角演霸王者颇众，且多以金为宗。梅氏演除金杨外，刘连荣亦配演多次。刘嗓音极佳，戏近郝寿臣路数，经梅氏提携，一时声价十倍。其霸王因梅氏关系，亦颇为人注重，唯吃亏在“个儿小”。现梅氏演出时，须着“特厚底靴子”，似不合于霸王气魄也。袁世海亦近以霸王着者，即袁之成名，亦沾“霸王”光不少。袁前时固亦颇为人所嘉许，然其能有今日地位，似应自民二十三年与李世芳合演《别姬》后所造成的。当时“小梅”初露头角，其同袁世海合演之《别姬》轰动九城，“小梅兰芳”之赠号亦自该时起。孙盛文演霸王亦能尽职，平稳无疵，当得“老练”二字，当偕李世芳同演时甚得美评。唯自脱离富社后，很少再演机会，渐为人忘矣。苏连汉演霸王，与孙盛文在伯仲间。苏原工武二花，武功坚实，戏路较孙宽广，各班咸乐用之，最多时曾搭过十五班，故其霸王乃常与人见也。 总之，演霸王须顾及霸王之身份，演员演前应先为自己设想是否有此魄力！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贻笑大方，空累及平日声誉，似不若销声匿迹也。陈富瑞以“一篓油”身量竟亦演霸王，思之令人发笑！赵德钰一副“怪声怪调”喉咙，可名之“奶霸王”。叶盛茂缩头吞脑之神情，可名之“软霸王”。余实不禁为霸王冤也。 近日伶人以梅派号召者，若不演《霸王别姬》，实为最大遗憾，即梅派以外之旦角，亦争以《别姬》为号召。梅外男伶中演此，黄桂秋在南方颇受欢迎。魏莲芳以妹丈而传梅戏，似应出常人一头，惜其受天赋所限，虽得缀玉轩之真传，而不能独当一面，故其《霸王别姬》罕见出演，盖须依人作嫁也。徐碧云亦因天赋关系，少华贵气，扮相尤劣，近年落魄南中，已非五大名旦时之声价矣。 京剧《霸王别姬》选段 王艳饰虞姬 男伶旦角挑班者极少，四大名旦因个人戏路关系，尚程荀均不演《别姬》，再有则须在小名旦中寻之。李世芳扮相酷似梅郎，亦可称“雍容华贵“者，演此宫装戏极为相宜，经魏莲芳指导后，唱念神情更有显着进步，已成代表作矣。张君秋于二十四年春季一度自己组班，在华乐曾贴两工剧，一日为《甘露寺》，一日则为与袁世海合作之《别姬》，后因故未演即散班。此后张之《别姬》永未演出。余意今日张若再想，定有美满成绩，或可与李世芳一争短长也。 李世芳之《霸王别姬》 毛世来扮相稍嫌清苦，饰小家女子最宜。年前于新新尝同袁世海合演《别姬》，成绩平平。扮相既少华贵气，做作神情亦不能深刻。花旦惯饰喜剧中角色，演此绝非所宜也。宋德珠演此，与毛世来可作同等观，除“舞剑”一场可卖卖武功外，其余则味同嚼蜡矣。 京剧《霸王别姬》选段 丁晓君饰虞姬 坤伶中雪艳琴演《别姬》最佳。三年前赈灾戏中，曾与杨小楼合演一次，声誉之隆，几超梅博士而过之！新艳秋亦颇不恶，然较雪则稍逊一筹矣。陆素娟两年前在京市出演时，偕梅剧团全体，与刘连荣演《别姬》，成绩虽不恶，然多赖班底之助，非陆之力也。此外吴素秋、赵啸澜等等。除王玉蓉外，坤伶中无不演《别姬》者。票友中亦多以《别姬》号召，宁柏林、吕宝、近云馆主等人均能之，瑕瑜互见，若求尽美尽善者则难矣。 上海京剧院演出京剧《霸王别姬》史依弘饰虞姬 尚长荣饰项羽 （司鼓：金正明 操琴：陈磊） 附录：男伶中演《别姬》者，忘一李香匀。李以美男子称者，扮相极佳。唯以票友出身，行为多遭内行忌，为同业不齿，在京中永未能扎定脚跟，亦沦落外埠矣。杨小楼生前与配虞姬者，梅兰芳外，雪艳琴、新艳秋均尝在京中为之配演。魏莲芳则仅在外埠与其合演，盖无人方以魏承乏也。三年前有人怂恿偕李世芳合演一次，杨因声价关系未允。金少山年前曾同陆素娟于某项义务戏中，后又哄传有偕李世芳合演讯未果。坤伶中王庆奎、张子寿均曾演过霸王，终挂女气，未免唐突英雄。昆曲中马祥麟演《别姬》，侯永奎、侯益隆为配霸王。侯永奎火气太深，侯益隆老迈颓唐，均非佳选。 （《立言画刊》1939年第38期） 图文来自：梨园杂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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