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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荷:那一年

 老鄧子 2019-11-15

那一年,我初三毕业。那时候好像还不叫初三,叫八年级。从学校回到村子里,我两眼抹黑,一脸茫然,杵在家里,不知道该干啥,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啥。

那时候,大姐也刚出嫁没多久,爹娘和小弟还窝在西面那眼黑窑洞里,我独住在南厦。南厦紧临茅房,是个小套间,外面盘着一个方形土炉子,还有一张四脚用砖支着的大案板,时髦地讲,算是我家厨房吧。里间盘着长条土坑,蹲着一张老态龙钟的八仙桌,上面摞着几沓我淘回来的《星星诗刊》和《少年文艺》,算作我的闺房了。兴许是因为中考落榜的打击太大吧,白天我无精打采什么事也懒得做,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晚上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娘瞧见我晚上翻书不睡觉就来气,踢踏着鞋子贴着我的窗棂来回地走,月光下她提着裤子装着上茅房,嘴里骂骂叨叨的,说我死懒骨怕动弹,白天怕干活晚上还不睡觉浪费电,天天看书能顶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心气那么高咋就能差1分没考上个学校呢?娘不愧是撂刀高手,知道我哪里痛就往哪里戳。我狠狠拽过灯绳,只听“砰”的一声,灯是灭了,可灯绳被我攥断到手心了。娘的叨叨声也戛然而止。也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了。我把头埋进被单里,泪千军万马似地从眼窝里往外奔突,我使劲擦,它可劲流。我不是怪娘,只怪自己不争气。

没几天,前巷的李婶和后巷的王奶奶就轮流着往家里跑,和娘窝在窑洞里叽咕个不停。两个人见我都喜眉笑眼的,但我知道,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没几天,娘便逼我去相亲,说村里稍大的女娃早就找下婆家了。我执拗着不去,说她就是贪图人家的彩礼钱,哪里是想嫁闺女,分明是想卖了闺女收本钱。气得娘拿着擀面杖满院子抡我,还骂我好歹不识,狼心狗肺,花钱白供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眼看着娘又要扯开嗓子上演哭戏,爹赶紧趁势发话驯我,说都是乡里乡亲的,都是一片好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得给人家一个台阶下吧,至于见了面愿不愿意,还不是你说了算。爹一点拨,我立马心领神会,脸不洗头不梳的,耷拉着眉眼,踢踏着一双烂拖鞋,穿着溅着泥点点的裤子。真是见一个,人家不情愿一个。到最后,落了个邋遢女的名声,方圆皆知,以致再也没人愿意上门说亲了。气得娘在坑上连躺了好几天,直埋怨我错过了几段好姻缘,说以后有我后悔掉眼泪的时候。

可怜天下父母心。没几天,娘又端襟正坐,摆出了一副三娘教女的架势,开始像调教大姐一样严厉调教我。兴许是她小时候从河南逃荒过来,一路上饿怕了穷怕了的缘故,她总是把吃看得很重。说女人啥都可以先不学,但要先学会做饭,这样任何时候都不会被饿着。娘从和面,蒸馍,包包子,擀面条,烙饼子开始给我一一细致讲解。刚开始我还兴趣盎然,没两天我就听得腻烦,嫌娘太啰嗦,做饭和睡觉一样一样的,是人的本能,我觉得根本不用刻意手把手去教,只需在理论上点拨一二技巧就行,其余全靠自我实践总结。就拿和面这件事来说,就分面条面、饺子面、包子面、蒸馍面、烙饼面、水疙瘩面、刀削面等等几十种,每种面水比例到底要精确到多少,各不相一。该软还是该硬,多做几次经验自然就出来了。而且我还严重指出,说娘的理论和实践严重不符,明明说活面要做到三光:面光、手光和盆光。可她自己呢,每次活完面,两手沾满面絮絮,掉得那那都是。更不用提面盆,盆壁像是糊了层白浆糊,非要等过好几天用小擀杖使劲戳,方可铲干净。娘说一句我犟三句,气得娘两眼泪花摊开两手气狠狠地说:就你能,我管不了你了,成龙变蛇由你去吧!

娘放弃了我,可我不能放弃自己呀。天生我材必有用,这话我得逼着自己相信。听说镇上裁缝部办培训班,于是厚着脸皮让爹好赖再最后给我投资100块,说自己想学成一门手艺,将来不至于拖累他们,饿着,没钱花。娘在院子里一边喂鸡,一边侧耳偷听我到底又给爹灌啥迷魂汤。说真的,裁缝这个职业,对于我根本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但生存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由不得你去挑三拣四。我不想做家里的闲人,更不想看娘的脸色。

村里满共两人去镇上学裁缝,一个是我,一个是和我同落榜的邻家女孩。每天我俩相跟着去裁缝部。村子距离镇上并不远,四五里路,每天四趟,我俩斜挎着布包,里面装着厚厚的绘图本,勾肩搭背,风雨无阻。刚开始我们还能说笑几句,可后来我发现她心思根本不在学裁缝上了,开始描眉画眼浓妆艳抹的,净说她谈对象的那点事,反正全是男人对她穷追不舍,把她描得跟杨玉环似的,神叨起来没完没了。我特烦她,开始对她爱理不理的。再后来,听说她跟着砖瓦窑上一个河南小伙私奔了。那一年,她才17岁。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她母亲为她哭瞎了两眼,她依然音讯全无。那时候,她母亲成天死缠着我娘,想从我嘴里套话出来。结果,我像个愣头青,一问是三不知。村里人都笑话那个丑丫头傻,可我觉得她贼精得很,她对我是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硬塞给我一萝筐。看她娘凄惨惨的样子,我倒是想当回汉奸叛徒来着,可手上没值钱情报呀。我独自在裁缝部坚持学完两个月,密密麻麻绘了两厚本图,像中山装,列宁服,男女西服,筒裤,普通棉衣,各种式样的短袖衫,从理论上讲,算是我全部学会了。裁缝部老板也准予我毕业了。

那时候,方圆村子里整批加工衣服的人很多,尤其以镇上为中心,几乎全是是给侯马的服装批发市场送的,也是小镇上第一拨暴发户的前身。那时候,没有现在衣服的样式多,面料和颜色更是单一得很。什么是流行,就是大家都穿什么就流行什么。记得流行黄色铜扣的将军呢,全国上下,满大街满大村,男女老少,放眼四望,真是一片绿色海洋。还有什么踩蹬裤健美裤包跟鞋,清一色的黑鸡腿裤,哪个年轻女人不备上三两条。说真的,有时候走在集会上,如果只单看背影看双腿,还真像一只只行走着的乌鸡呢。未待我从裁缝部学成归来,娘提前给我找好了下家实习。是我们村的一家服装加工户,待遇是不管饭,零工资,24小时随叫随到。娘说,干好了,人家能许你一套过年衣服呢。主家是一对年轻夫妇,精力旺,用人狠,连上我,共雇了4个人。那时候,还没有出现电动缝纫机,全是人力脚蹬踩的那种。我是学徒生,所以只能按照主家吩咐,先是学习踩里子的直线条,缝缝纽扣什么的杂碎活,复杂的活主家绝对不会让你上手,像开口袋,上领口,圈袖子,套里子这些都属于技巧活,稍一出差错,整件衣服就可能成次品货。尤其一入腊月临近过年,市场需求量大,时间就是金钱,主家为了赶出货量,经常晚上加班熬夜到十一二点,早上3点多就要起床。那时候各家也没有什么取暖设备,几个人坐在冰冷的缝纫机前,咬着牙,缩着肩,跺着脚,硬生生撑着。除了上茅房和回家吃饭,每个人的双手几乎都在日夜奔忙。那时候踩里子我一口气能踩上一百件不断线,摆长城一样。经常是一边缝着纽扣,一边瞌睡打着盹。我的两只手背,冻肿的比蛤蟆脊背还要厚,硬邦邦的,手指上翻裂着一道道小口子,稍一触碰,就渗出脓血来。大约十天左右,主家见我还算勤快吧,就开始教我开口袋,上领口了,我一样一样小心认真地学,到最后,竟然能独自操作完成一套西服了。任劳任怨干了两个月,过年了,主家也停活了,待到明年冬天才重新复工。至于那时候人家到底有没有送给我一套过年衣服,现在已全然没了记忆。

娘怕我闲下来,便早早托了人打算让我过完年去镇上的饭店当服务员,然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大队干部和小学校长忽然来访,说村里学校紧缺一名代课老师,有人极力推荐了我,了解我上学时成绩就一直不错,平时又喜欢看书学习,问我愿不愿当老师。每月工资50元,半年发一次,过完年开学就可以正式上班。那时候,当老师,是一件多么荣光和求之不得的工作呀。不待我开口,娘笑着连忙倒水接话:愿意,她一百个愿意,多好的工作呀!真是太谢谢你们啦!

第二天早饭,娘特意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吩咐爹给我厦里换了40瓦的大灯泡,她还时不时冲我发笑。从我毕业回家,半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娘她对我笑,心里真还有点小得意呢。

那一年,我落榜归来。原以为命运会直接把我撂趴下,孰知我却意外茁壮成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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