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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回顾 | 第四十一回(下):也凭红翠竞秋芳

 昵称37581541 2019-11-16

“精读红楼”第四十一回下 来自红楼梦研究 19:18

作者

顾以诺

本回回目中“栊翠庵”与“怡红院”相对,一红一翠,字面上颇为工整。栊翠庵是大观园中第一清静之处,而怡红院装饰富丽,人员众多,风波频起。作者如此设置,想来自有深意。由屋及人,这是槛外人妙玉与槛内人宝玉的对比;同时,作者又在这一回为这两人安排了一场灵魂的对话。

作者善从所布格局之外牵一人或事入局,大观园的少爷小姐们是一根根经线,这个不知是“哪门子的姥姥”自然是纬线,经纬交织,结成一段华美的云锦。云锦中有工艺名曰妆花,是云锦工艺中最为复杂的一种,其特色在逐花异色,色彩丰富。栊翠庵与怡红院,恰是这一幅妆花缎上两朵精致的花纹。

刘姥姥最羡慕贾府的“礼出大家”。其实,她是该庆幸贾府富而好礼,肯把她当作是客。凤姐鸳鸯存心要捉弄她拿她来取笑,公子小姐们也看不上她“是那一门子的姥姥”,可是当着面,规矩一点不错。连卧房这样寻常人等进不到的地方,也由得这个乡下老婆子看了个遍。

即便如此,也有一个妙玉,连这敷衍的功夫也懒得做全。她对贾母众人进来,还是“忙了接进去”“笑往里让”,又亲自给贾母奉茶,茶的口味合人心意,茶具合人身份。——到这里,妙玉还是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下一秒,她就将众人撇在外边,“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开始了体己茶。自然,这算不得高明的待客之道,只不过贾母王夫人一向宽容,不会苛责罢了。

这还不算,毕竟贾母众人在外并非无人照看,妙玉进了里屋,道婆自会去添茶送水、收拾茶具。茶具一送进来,妙玉就吩咐成窑杯搁在外头,刘姥姥吃过、嫌脏不要了。妙玉的厌恶实在直接明了,先是“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狠狠画清界限;再又表示这是看宝玉的面子才肯给了刘姥姥,“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只求摆脱这个杯子,眼不见心不烦。杯盏这类家常用物,既是主人素日待客所用,并不适合做礼物,除非是待客时客人流露出喜好,主人才会赠与客人,可刘姥姥只是对茶发表了“再熬浓些”的豪论,对杯子却毫无关注。所幸这件事是发生在刘姥姥身上,得了杯子也只会千恩万谢。若换一个人,也许就该琢磨“为什么单单我喝过的杯子就送了我呢”, 难免生事。

更不用说宝玉提出“洗地”的建议,妙玉喜道“这更好了”,可知这个建议的确投妙玉所好。不止要洗地,妙玉还强调让小厮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这洗的不是灰尘,而是红尘。刘姥姥和她的尘俗世界的气息,越远越好。有趣的是,《红楼梦》中另有一处与此节相似,却是麝月震慑坠儿之母,末了叫小丫头“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显是撵人之意了。两相对看,实在有趣。

而宝玉与妙玉恰恰相反,他是整个大观园里与刘姥姥有最多交集的人,大约也是这群公子小姐中留给刘姥姥印象最好的人。大观园是刘姥姥“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总集合,新鲜事太多,反容易模糊。刘姥姥对着街坊邻居讲起这群神仙似的公子小姐时,未必讲得清楚黛玉书架上磊磊的书、探春的娇黄玲珑大佛手,可是一定不会忘记宝二爷给的成窑杯,连同那副精致的床帐。不过,那雪下抽柴的女孩儿的故事,一定早就丢到了脑后。

可对宝玉来说,成窑杯不过是顺手的善举,刘姥姥睡过床帐的痕迹被袭人掩盖,他关注的却是刘姥姥信口开河的茗玉小姐。贾母听故事是解闷,其他人不过是顺便听一耳朵,惟有宝玉,只是因为故事主人公是个女孩儿,怕她雪下抽柴冻坏了,便要细细追问,黛玉看出他的心事讽刺他,他也不理会。听了故事还不算,还发愿要“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过个几回,他还要感叹“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呢,这时为了个女孩子,便连布施的事也肯做,还仔细盘算,叫茗烟先去踏看,倒是难得的正经算计。以宝玉之灵慧,他该明白刘姥姥不过是胡诌,却执着相信了这个故事。就像后文芙蓉花神的故事一样,因为符合内心的美好期许,无论是乡下老妪或是园中小婢,他都愿意相信。

而成窑钟子的施舍,虽是他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却也是宝玉的善良。居住在大观园中的人里,只有宝玉给了刘姥姥施舍。刘姥姥得了许多人的馈赠,这些人里王夫人代表了贾府的恩惠,凤姐、鸳鸯、平儿这几日和刘姥姥相处最多,只有宝玉,他是最不相干的一个人。可是他见到刘姥姥,便把她的穷窘记在心上,顺手做了一件善事。这是宝玉的慈悲。

因成窑杯事件,妙玉多被人所诟,宝玉的善念更是与妙玉的“看不起劳动人民”形成鲜明对比,便如妆花缎上两朵花纹,一红一翠。

可我们不妨做个有趣的猜想。如果袭人往鼎里少放了那么几把百合香,或是刘姥姥酒后呕吐,吐在了宝玉的床帐上,总之,痕迹未能掩盖,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的事落到了宝玉耳里,宝玉该作何反应?

我怎么担心,宝玉会闹着要换一处屋子呢。

——所以妙玉对成窑杯的态度完全合乎情理。宝玉和妙玉,本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如果说他们是最高雅的那部分,那么刘姥姥恰好是与之相对的那一极。面对刘姥姥的闯入,他们已经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善良,可当贵族固有的审美品质和精神洁癖一旦被侵犯,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矛盾也就显现。本回回目中的“母蝗虫”将在下一回中借黛玉之口说出,众人大笑。这譬喻实在太毒,出自黛玉之口并不奇怪,可是最为仁厚的宝钗也不曾为刘姥姥分辩半句,却玩起了文字游戏,解说这譬喻妙在何处。在两极的对立下,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差异实在是微乎其微。

妆花逐花异色,不同色彩之下,是相同的纹样和机理。宝玉和妙玉一红一翠,却只是颜色的不同。妆花最妙是色彩丰富,若是千人一面,又有何趣?

本回是正文中第一次写宝玉与妙玉接触。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增加了一处设计,在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禀告妙玉情况时,宝玉与众姐妹说道“模样又俊,咱们这又多了一个才女了”,为茶品梅花雪埋下伏笔。从本回文字上看,妙玉与园中姊妹应有来往,“你又赶了来飺茶吃”,一个“又”字,宝玉也未必是第一次来蹭妙玉的好茶。

可是之前的往来交游,作者统统不写,妙玉居于正册第五位,却到了前八十回过半才有正传。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几回,是大俗与大雅的碰撞,而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又是雅事中最孤洁清雅之事,安排在此节,更显妙玉高洁太过。

妙玉邀的是宝钗黛玉,然而体己茶的正主却是宝玉。宝玉进得栊翠庵来便格外注意妙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想来妙玉与园中姊妹虽有来往,毕竟是修行之人,与宝玉又有男女之分,因此宝玉对妙玉所知应有限。到品茶时,宝钗全程沉默,黛玉只问了一句雨水反被嫌弃是大俗人,惟有宝玉博得了妙玉的青眼。

妙玉把自己吃茶的绿玉斗给宝玉,这又是常为世人所议论的一点。绿玉高贵,堪配宝玉,况且妙玉客中,所携古玩也应有限。绿玉斗并未被宝玉所用,不过是引出“俗器”的一番讨论。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这是妙玉本回中第一次“十分欢喜”。而妙玉正色道这茶是托钗黛之福,宝玉只肯谢他二人,也正是撇清了嫌疑。

而宝玉关于成窑杯的恳求,是为了刘姥姥,也是为了妙玉。作者单令宝玉看出妙玉嫌脏不要了,正是宝玉细心之处。若只是将杯子搁在外头,妙玉免不了还要为这杯子烦心,索性给了刘姥姥,省却一桩心事。

宝玉对黛玉有言“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本回中也适用于妙玉。宝玉主动提出叫几个小幺儿打水洗地,妙玉道“这就更好了”,又是一番欢喜。

宝玉对女孩子的体贴,不仅仅是一碗糖蒸酥酪的物质关怀,也不仅仅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式的情绪安慰,更关键的,是精神上的相契。这一场体己茶,要紧的不是茶,而是这两个人的试探乃至交心。有这一场体己茶,才有后文的“为乞嫦娥槛外梅”和“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顾太清有词云“也凭红翠竞春芳”,这一回栊翠怡红,却是在秋天。这一个秋天浓墨重彩,有诗酒风流,也有爱恨纠葛。即便是在如此繁华的秋日,栊翠与怡红各自的色彩已经光彩夺目,更不用说还有这两个人的灵魂对话,恰是红花翠叶间结出的硕果。如此,应是“也品红翠竞秋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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