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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人见人爱,为何出场词说他“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

 探谜古小说 2019-11-16

大观园里贾宝玉聪明伶俐,才思奔涌,还柔情似水,平易近人,可谓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翩翩美少年,特别是被奶奶贾政之母视为掌上明珠。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人物,有个人却很不喜欢他,此人就是宝玉的父亲贾政。整部书中,大部分时间段里二人都是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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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正道”代言人

还记得宝玉刚出场时那两首类似于“判词”一样的《西江月》吗?

(其一)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其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宝玉人见人爱,为何出场词说他“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

这两首《西江月》对宝玉评价并不好,这似乎与故事情节当中宝玉惹人喜爱的形象相反,有点让读者摸不着头脑。实际上这两首判词,正是从贾政这类人物的视角——也就是当时主流价值观的角度,对宝玉所做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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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发现,贾政的名字有两点暗示:

其一,政,正也,即正途,正道。其二,从政之道,政治之道。

这两个含义无一不意味着当时的“主流价值”。

贾政更是荣国府一家之主,从主张到做派,他都对儿子都有明确的要求:那就是读书参加科举考试。

平日里,他便“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

也就是说贾政不只是管教宝玉,也包括规劝家族中其他少年郎要走“正路”。——这个正路便是:举业!

明清时代,科举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公认的正途,如能晋身科甲,考取进士,那无疑是一个家庭的最高荣誉,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农工商”中的“士”(读书人)居于首位,如考取进士做官便成为“仕”,更是远远高于其他任何身份。

一个家族有子弟能够进士及第,既是他本人的荣耀,也是他为整个家族创造的最高荣誉。这种荣誉,凌驾于家族已经拥有的地位和金钱。

历代有很多名门重臣,都因为没有进士身份而耿耿于怀,人生仿佛有严重缺憾。比如,著名清代名臣左宗棠,已官拜陕甘总督封疆大吏,就因没有进士身份,在六十来岁时还想参加科举考试,直至被慈禧特赐进士,他才略感心安。可见,科举和进士,是封建时代一个人和他的家庭成功的最高标志!

贾政曾对贾母倾诉自己管教宝玉的苦衷:

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

所谓“光宗耀祖”就是希望宝玉能够进士及第!

可宝玉却“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不爱写八股文章,不想过问现实世务,这不明摆着放弃了举业求官之“正路”吗!这不是和父亲贾政最强烈的愿望背道而驰吗!

有这样一个跟自己完全“拧着干”的儿子,贾政如何能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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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才只是“偏才,八股文方是“堂堂正道”?

有人说,宝玉不是博通书史,诗才奔涌吗!大观园建成各处景观题对起名之时,宝玉不是当着父亲和众清客之面,大大施展了一番吟诗题咏的才华吗?怎么还说他“愚顽怕读文章”?

是的,宝玉诗才绝对出众,但科举考试考的并不只是吟诗作对,大部分内容是要考八股文章,而写这类文章才是宝玉的真正弱项,更是他最不喜欢的事情。

所以,贾政想在儿子身上看到的,却是儿子最欠缺的。贾政恨铁不成钢,曾训诫宝玉:

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

看到了吧,在“主流正派”的贾政眼中,写八股文才是“正经事”,作诗作对只是旁门左道,完全可以放弃!如此一来,擅长写诗而不擅长写八股的宝玉,岂不是“于国于家无望”!岂不是“不肖无双”

对此,宝玉也是痛苦之极!书中专有一段文字,宝玉谈了他对八股文的看法。

一天晚上,宝玉本来都已上床准备睡觉,因有丫鬟告诉第二天老爷要来查功课,他又赶紧下床温习功课:

这里宝玉听了这话,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它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不舛错,便有它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

足见八股文是多么让宝玉坐卧不宁,大伤脑筋!

何为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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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八股文

八股文是明清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特殊文体,也称制艺、制义、时艺、时文等。《明史·选举制》说:

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

八股文对格式要求严格,限定字数,不许违背经注,不许自由发挥。文章题目均摘自《四书》,所论内容必须根据朱熹《四书集注》。

其作文形式,开始先揭示题旨,为“破题”。接着承上文而加以阐发,叫“承题”。然后开始议论,称“起讲”。再后为“入手”,为起讲后的入手之处。

以下再分“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四个段落,而每个段落中,都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共八股,故称为“八股文”。

八股文,其体源于宋元的经义,定型于明成化以后,至清光绪末年始废。可见八股文最盛于明清两朝,是当时天下读书人必须要走,绝对无法绕开的一条“正途”。

而《红楼梦》的故事背景设定正是“似明似清”的时代,可见在小说中,八股文拘泥刻板的形式与内容,对于生性酷爱自由的宝玉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束缚。

宝玉也并不认为八股文一无是处,其“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他是抱着取其精华、为我所用的态度去看待八股时文的,只是他兴趣的重心始终都在随心所欲、自由吟咏上面,而没有在意八股文骨子里的那些“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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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打宝玉:父子价值观冲突的极致!

贾政对宝玉的情况又何尝不知。在“金钏投井”一段故事中,因贾环诬陷宝玉强奸了金钏,贾政便暴怒而起,亲手痛打宝玉数十板子,要不是王夫人闻讯赶来阻拦,宝玉不死也得残废了。(见《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那么,贾政为何会对亲生儿子下如此辣手呢?

表面上看他是相信了贾环的谗言,实际上他是深恨宝玉终日嬉戏游玩,不务“正业”,也就是不以攻取科甲功名为生活目标。在他看来,不重视科举的孩子就是一个败儿,一个废物,留此不孝之子已是多余,所有怒火集中到了一起,便如火山一般爆发了。

说到底,贾政不喜欢宝玉,体现的是父子价值观和人生目标的严重对立。贾政以当时主流的科举功名为终极目标,而宝玉一副天真烂漫、自由自在的心性,写诗作文,追求释放真性情:

(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谓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浪,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在今天读者看来,贾宝玉非但不是一个浪荡公子,而且还是个读诗书、重情义的好孩子,怎么也跟“不肖子孙”沾不上边。

然而,因他不学八股时文,不以考取功名为人生目标,所以就“不算是个读书人”,不读书就不能考取功名,不考取功名便无官职,也就不能继承家业,光宗耀祖,这一环一环推论下来,在当时的价值体中便是“不肖无双”了。

因此,贾宝玉和贾政的对立也就是必然的。

贾宝玉人见人爱,为何出场词说他“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

《红楼梦》作者借人物之口吐露真心:八股时文烂如泥!

有意思的是,一直视八股时文和科甲功名为“正途”的贾政,在《红楼梦》这部书接近尾声的时候,开始幡然悔悟了,终于感觉到八股也许没那么好,儿子宝玉的诗情真心也没那么不堪!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此时,《红楼梦》的作者也不在像前文书那样模棱两可、欲说还休,逐渐把自己对于八股文的态度暴露出来。

在贾环、贾兰、宝玉比赛作诗的段落中,他并不忘对八股文奚落一番: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途,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

果然,最后众人公认宝玉之诗,无论辞藻还是格调都要高出贾环贾兰许多。

贾宝玉人见人爱,为何出场词说他“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

至此,小说毫不客气地点明:

学习八股文追逐举业之人(以贾环、贾兰做代表)虽然也有些学问,但却是才思滞钝,写出来的诗词拘板庸涩;而不学习八股、追求天真的人(以宝玉为代表),则是空灵娟逸,诗情充沛

而在《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玩心,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作者干脆借宝玉之口,直斥八股时文之恶:

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

宝玉发此一番言论,已不再仅仅是嫌恶八股文拘束自由了,而是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了八股文的真正弊端:装腔作势,空洞无物!

他更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以习学八股文者的遮羞布:诓取功名,混口饭吃!

此时,这不再只是书中人物的态度了,很明显,《红楼梦》作者在借人物之口表达自己对“八股文”的立场。

而在明清时代的现实中,的确有一些人对八股持“叛逆”观点,比如清代名医徐大椿在他的《时文叹》道情歌中写道: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人计。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

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白孚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两相对照,更能看出《红楼梦》一书对待八股文以及八股应举制度持同样尖锐的批评态度——八股文,虽不乏可取之处,但终归是“烂如泥,甘蔗渣"!

而《红楼梦》问世之时,尚处在八股文全盛之际,作者有此一段褒贬心胸还不便太过直抒胸臆,也只有借小说之游戏笔墨而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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