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努达《给身体的诗》

一. 拯救者（萨尔瓦多*） 

拯救他或者审判他， 

因为他的命运已经 

在你手中，废除。 

你若是拯救者，拯救他 

离开你离开自己；抚慰 

不能属于你的，痛楚。 

你若不是，审判他， 

让他的欲望 

经受又一次酷刑。 

拯救他或者审判他， 

只是你不要留他 

继续活着，却失去你。 

1951年11月10日，墨西哥。 

*注：塞尔努达的爱人名叫萨尔瓦多，西语中恰是拯救者的意思。 

二. 分别 

街，独自在午夜， 

你们的脚步叠成回声。 

走到转角的那一刻， 

戒备竖起，站开距离。 

走开的是你， 

先断开的是你， 

勇气独自断裂， 

重获自由的恐惧。 

夜走进你里面，你的身体 

广袤的荒漠， 

赤裸的身体如此亲切 

曾经和你在一起。 

1952年2月13日，美国。 

三. 给你，不给任何人 

回忆不够， 

还剩时间， 

远去的某人 

回过头， 

或是已经离开的那人， 

在某件物品上， 

一封信，一张肖像， 

具体可感的面容 

找寻，忠实的存在 

在尘世的现实里， 

而我，这个未知的路易斯·塞尔努达 

等待已久的爱情 

仅仅延续 

短暂的时间， 

生命就已到期， 

你如此亲切的样子 

我在这里回想， 

在脑海里， 

尽管你不必来看， 

为和不在场的你交谈 

我写下诗句几笔， 

只为和你在一起。 

1953年7月22日，墨西哥。 

四. 我的影子 

我知道这个画面 

永远钉在脑海 

不是你，是我生命中 

爱情的影子 

在时间终止之前。 

这样我的爱是可见的， 

赐予我同样的恩典 

让我饱受折磨，哭泣，绝望 

一时间尝尽所有，一时间 

又举我攀上生命的云巅， 

感受唯有被拣选的子民 

才能珍藏的甘甜。 

虽知如此，我却想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说的 

奇怪借口， 

今天我的爱情仍会带着甜蜜在外 

而我将继续 

沉睡依旧，等待 

一个人，在呼唤时， 

让我的心尽享跳动的欢愉。 

于是我感谢你，对你说： 

我为此来到这世界，为等你； 

为你而活，如同你为我 

而活，哪怕你全然不知， 

为我对你深沉的爱而活。 

1953年7月22日，墨西哥。 

五. 等 

我怎样搅扰你， 

先生，求你还我 

我丢失的东西，曾经丢失 

你为我找回，却仿佛 

无法守护。 

又一次 

我呼求你的感情，是我唯一 

想要的事，是你唯一 

能帮我的事。 

这样求你 

是的，我知道这是罪， 

给我背德的理由就是对你的请求， 

我不会保持沉默， 

也不会听凭拒绝。 

多年来我活在 

孤独与厌倦，厌倦与贫瘠之间， 

经历之后说出这句话， 

对我如此深刻，我能凭它 

为过去种种找到理由。 

所以我坚持依旧，先生，所以我 

又一次来到你面前，胆怯且不确定 

我若是渎神你能否原谅： 

请回应，先生，我的索求， 

唯一我愿为之生的人。 

1953年7月22日，墨西哥。 

六. 开口之后 

你不懂对爱 

保持沉默。这爱与他人 

何干？还是不发一言地 

享受当下吧，现在闭上嘴。 

饱受折磨，但是什么都别说， 

这种爱 

说出口就被玷污： 

沉默中才能出现 

因沉默才得滋养 

有沉默才会绽放 

像一朵花。不要说出口； 

承受折磨，但是闭嘴。 

如果要死，带着这爱去死； 

如果要活，带着这爱去活。 

生死之间，闭上嘴， 

因为诸多证言他却不接受。 

1953年7月22日，墨西哥。 

七. 迟 

最后的花蕾间 

那朵玫瑰并不异样， 

最后的云雀向上飞 

迎接晚点的太阳， 

晚熟的葡萄串 

照看藤蔓是否荒凉。 

而你的心上人 

以为时节已尽。 

云雀用歌声 

总能充满清晨 

玫瑰和葡萄串 

总能溢满视线， 

那么，放下，别想着 

一切太迟。花香，汁液， 

翅膀的回旋 

有何迟到可言？ 

撬开时间的大门， 

你呼唤迟来多时的爱人。 

1953年8月8日，墨西哥。 

八. 梦 

多年里 

我独自与孤独共度时光 

今天你睡在我身旁。 

这是命运的任性， 

然而多少转弯抹角 

我也从未迷失。 

现在你终于到达 

活生生的你，我甚至不相信， 

梦醒时分，会发现你。 

你的存在 

像雨一样深，你的眼睛 

光亮下依旧深邃。 

但是没有你的借口 

还有什么能 

伴我度此余生。 

我看遍大地寻遍山野： 

没什么比得上 

你的出现。 

有人以为 

我四处漫游， 

实则是他不懂情愁。 

奇怪的是，与此同时 

我知道你并不存在于 

我脑海以外的世界。 

1953年8月14日，墨西哥。 

九. 你从何而来 

如果某次听你 

说起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我极尽想象也无法战胜怪异感 

你的存在竟来自他们 

来自其他被复制的个体， 

我只觉得， 

我的爱创造了你；就像树， 

像云，像水 

它们就在那里，只是 

我们的，只来自我们 

因为从未有人 

像我们这般看它们。 

纯粹的相知给你生命。 

1953年12月15日，墨西哥。 

十. 和你 

我的土地？ 

我的土地是你。 

我的人？ 

我的人是你。 

流亡和死亡 

对我就是 

你不在的地方 

我的生命？ 

告诉我，我的生命， 

若不是你，是什么？ 

1954年1月6日，墨西哥。 

十一. 漫游 

也许在地狱里时间 

假装和这里有一样的 

度量，也许那里会泛滥 

生命中最珍藏的时光。 

我不知道。人们说，在那里，时间 

倒着走，好让我们慢慢爱上。 

那么我们的故事，我的，你的 

（最好说是我的， 

尽管原因、动机都在你， 

这意味着很多）我们再活一次， 

你和我（或者我独自一人） 

从最后到开始。 

那样会奇怪吧 

一开始就遗忘 

再为你沉迷，一切都 

因你兴奋，只要有你， 

再到你的无视， 

最后是我们的相遇。 

但是这样，我不再信仰 

地狱，同时 

也拒绝对天堂的向往。 

地狱天堂， 

难道不是我们的事，在此俗世 

一生，正在做的就足够？ 

地狱天堂， 

是我们在这里创造，我们的行动 

爱与恨一起迸发， 

激扬活着的人。而我不要 

没有你参与的生命： 

你的遗忘，是的，不是你的无视。 

上升之路， 

下降之路， 

殊途同归；我只想 

在两条路的尽头， 

恨或者爱，遗忘或者纪念， 

你在那里，我的地狱和天堂。 

1955年8月27日，墨西哥。 

十二. 生命 

就像太阳点亮 

地球上某个角落， 

救赎它的贫瘠， 

洒满绿色的笑意。 

你的出现笼罩 

在我灰暗的存在之上 

鼓舞它，给它 

享受，美丽，荣光； 

但是你也和太阳一样 

在我周遭 

投下、助长阴影： 

孤独，衰老，死亡。 

1955年9月24日，墨西哥。 

十三. 际遇的终结 

你不经意拆开 

我生命的全部 

只剩下最中心不变的 

存在：那个深渊 

命中注定，根深蒂固。 

很多次，我暗自 

担心，渴望 

这场际遇的终结 

给人以价值 

给世间这个人。 

但是当你拆开 

我的一切， 

就给我另一次生命 

如同新生 

纯粹，我只 

和自己和你在一起。 

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连死亡一并给予。 

我为你的爱 

松开整个世界，你却留我 

独自面对生命和死亡。 

死亡其实容易， 

生命才是难事： 

我已不知如何用它， 

只会用在你身上，这份 

爱你的无用功， 

你不需要。 

1955年12月12日，墨西哥。 

十四. 身体的代价 

当一具美丽的身体， 

像你这样的，让我们 

追随其后，他自己并不理解， 

只有他的爱人和爱情本身明白。 

（爱，人类孤独的恐惧。） 

这卑微的奴役， 

需要耗尽温柔 

这个人里面充满 

我们的所思所想， 

因我们的生命而鲜活。 

他就是理由， 

你这样说；因为你像什么的影子 

存在于自身之外， 

那份痴迷 

完美的影子，来自我的，爱人。 

如果我告诉你， 

爱如何给予 

他生存和疯狂的缘由， 

你不会理解。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 

你的美丽，毫不自知地 

用圈套俘获人心 

却继续前行。就这样，为每一瞬间的 

相伴，我都已付出代价： 

这痛苦和欲望的地狱。 

1955年12月28日，墨西哥。 

十五. 忌妒的神明 

创世之初的四元素 

给我存在的形式： 

屈从时间的身体， 

始终渴求着你。 

因为相爱的时间足够我们 

用尽永生 

当人类不再形只影单地前行。 

上帝也会忌妒。 

让我在这一刻爱你吧，有一天， 

或早或晚，上帝 

会命令有情人 

弃绝他的爱人。 

1956年1月8日，墨西哥。 

十六. 男人和他的爱人 

就算一切说定 

你我之间账目 

已清，我仍欠 

你身体一笔债。 

那么，要怎么标价 

给这样的静好时光，忘情 

于你，当我的双唇 

终能与你的相识？ 

停下与生命的交火， 

一无所知，别无他想， 

别无他求：你的存在 

我的爱。足矣。 

你，我的爱人，破晓时分 

当我看着你的 

睡颜。神就是这样 

看着他创造的生灵。 

但我的爱不能做任何事 

如果没有你身体的应允： 

那是一个神话 

在你美丽的躯壳里具化成形。 

1956年4月29日，墨西哥。 

后记* 

罗盖塔海滩： 

石头上，对着云， 

你在空气中，和我一起 

周围是看不见的爱的气息。 

但那不是你，是你的照片。 

是你多年前的样子， 

一如从前的美丽，透过纸面，对我诉说， 

虽然我离这么远，今天离你这么远的 

时间和空间。 

但是在遗忘里我们相距不远，因为一看到你， 

端详你那时的样子， 

我就在心里找到那个你，重温旧时光。 

你的举手投足，你的微笑， 

遥远时日里的陪伴，强势地 

重回我心，如今我 

像认识你之前 

很多年那样，独自一人。 

我们的相伴有定期， 

一如生命中其他种种， 

有一天，我或你， 

没有显而易见的借口， 

我们不再见面。你预感到了吗？ 

我有预感，我一直有此预感。 

这样的诱惑让我反复 

思索，那一切： 

爱的折磨，和世界一样古老， 

为夺回几秒重聚，有何意义？ 

为丢失的爱付出。 

不，别背叛， 

爱不可以起假誓言。 

一切都已付出代价，是的，一切代价都支付停当， 

但是痛苦值得， 

所有为爱付出的 

痛苦，失去的你今天都会想念。 

待到将死的时刻 

（如果死亡可以 

预言，计算）， 

你的照片会在我身旁， 

像今天一样对我微笑， 

照亮我暗淡支离的存在， 

用爱，世上独一无二的光。 

1961年9月11日，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