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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声音

 圆角望 2019-11-16

    黄明安

    最近这两年,我每周都会回乡下,陪母亲安度她踟蹰的晚年。虽然母亲没有得大病,但生活不能自理,我和弟弟每月给家里汇一点钱,请大哥多照顾她,子女们也都轮流回家守夜。姐姐、妹妹、弟弟一般是周末回去,每人在家两晚,我是每周三回去,这样大哥就不会太辛苦了。周三下午,我处理好单位的事情,提早下班往乡下赶,开车到家时,见嫂子在择菜,大哥正看电视,母亲坐在圈椅上,垂着头,夕阳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一只手撑着额头。我走到母亲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向她报告:“我回来了。”

    母亲抬起浑浊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有了笑意。她看不见,摇着我的手臂问:“你是哪个呀?”

    从去年开始,母亲就时常叫错我们的名字,到今年上半年,她已经分不清我和弟弟,如今更是要重复好多遍才能记住回家的人是谁。我耐心答复后,母亲与我聊天,内容都没有错,比如她问我的妻子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还问到我的儿子。我一一回答,她一副快乐满足的样子。吃过晚饭,上完洗手间,母亲突然问我几点了?是睡觉去,还是再坐一会儿?

    我挽留母亲再坐坐,她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微微点头。

    晚上十点,母亲睡下了,村庄也睡下了,我对大哥说我出去走一走。一个人绕着村子溜达一圈,已经成为我回乡后的一个习惯。

    乡下天大地大空气好,我走到海边,站在海堤上看海。小湾里,海水正涨潮,月光之下,是一片长长月影泛出来的幽光。海面上可见礁石小岛,还有停泊在港湾里的渔船,几只塑胶船也搁浅在沙丘上。

    海边没有人,一条狗刚才跟在身后,突然也不见了。我往堤坝尽头走去,堤坝外是绵延的沙丘,耳畔只有海水声和风吹过的声音。行至一片沙丘,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蹲下身,慢慢吸起来;平日我并无烟瘾,偶尔一支,是为独处时不寂寞。

    我的模样像个渔民,这时候如果有人来,他一定看不到我的身体,只能发现一点火星在月下的沙丘上闪着。

    我吸着烟,一边看看海面、望望天空,一边静静地听大海的声音。突然我发觉,在夜的深处,大海还孕育着一种庞大、空旷、嗥嗥的声音——它比海水的声音大,也比海水的声音玄虚,无可名状而又难以捉摸。如果勉强作比,这声音更像是大海的“呼吸声”;如果用文字描述,很难找到恰当的字,类似“hao”、“hang”、“an”,声部很低很低,音域很宽很宽,音质又浑又厚。

    我就在寂静的沙丘上听这种声音。

    听着听着,我的感觉就上来了,我、大海和这声音在此刻浑然一体——月夜的海无比宽阔、深邃、博大,月夜的海又很可观、可亲、可思。让我惊奇的是刚到海边时,我只听到海水涌动的声音,当我坐下来后,才慢慢发觉这种声音的存在。我正准备竖起耳朵听,它消遁了;我不听它,它又在那儿。我不知道大海发出这种声音到底有什么寓意?难道海有所谓的意识吗?或许在这样安静的月夜里,树木和石头都会发出声音,只是我听不到而已;“hao”、“hang”、“an”不仅是大海的声音,也是大地的声音,天空的声音。

    突然我躬下身,把头抵住沙堆——我还想听听沙子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我在村庄里走着,悄无声息、梦游一般慢慢往回走着。此时的心境也跟刚出门时不一样了,我仿佛从月夜的海边获得某种安静的力量,它滋养了我的灵性,洗涤了我的身心,使我对母亲的衰老以至于最后的离去有了清醒的认识。从母亲这里,我看到了人生的局限,她的衰老是不可抗拒的。与此同时,我也悟出了生命的平等——一辈一辈的人就像土地上长的庄稼,一茬一茬、一季一季,从土地中来又回到土地中去。也许母亲会在某个夜晚突然离去,但她能到哪里呢?她生命的种子不是一直蛰伏在我心中吗?当下我能感受到的一切,不都是她给予我的吗?现在母亲的耳目不灵敏了,但她的光芒仍在我身上照耀着,并且通过我延续下来。在未来的某一日,当我离开以后,也会有人把光芒传递下去。只是现在我领悟到的这一切母亲并不知晓,将来的人也未必能获悉……

    子夜时分直到三点,我照顾母亲起床多次,几乎没有睡着,可我好像也不太困。四点小睡一下,不到五点又被母亲叫醒。处理好她的事后,天快亮了,我便到庭院里徘徊观望。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月亮已经移到西天的苍穹,幽蓝的云影、清冷的星星、澄澈的天幕,又挽留了我好一会儿。

    更重要的是,耳畔一直有风声相伴,带来远处大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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