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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柜子

 圆角望 2019-11-16

插画:田威

◎ 程丹梅

父亲虽是一介书生,居然尝试做过柜子。

父亲做过一个大衣柜。那时在东北木材多,有叫红松的,有叫水曲柳的。有工人师傅帮他买,他就把刨子、锯、锤子、锉,都配齐了。一待木头来了,他就在唯一的星期天为休息的日子里耳朵上夹个铅笔,推刨子,锯木头,钉钉子。父亲穿工厂发的工作服,倒还挺像回事。

解放初在天津大学读过机械制造专业的父亲,当然会看图纸,而且按我祖母的话说,父亲在手工这方面是继承了祖父的天分的。因为父亲出生后睡的小木床就是我那会画画会雕刻的祖父亲手做的,“上面可好看了,而且床的扶把上还刻着花鸟呢!”只跟祖父过了5年然后就守寡的祖母依稀记得那段幸福的生活。

父亲做的大衣柜是按照当时东北的流行式样做的。我估摸大概有两米高,左边是一个三合板的门,右边镶着一面大镜子,最下层是一个大抽屉。柜顶和柜底都对应地各镶着一圈小圆柱,倒很有哥特式建筑的风格。我特别喜欢木头的味道,尤其喜欢满地撒着薄薄的刨木花时房子里的气味,也喜欢刨木花卷曲的形状:有的像纸片,有的像螺丝,有的像春卷。而且手感特别好,摸上去跟丝绸似的。每次我从干活的父亲身边走过时,我都会从地上捡起几个木头花,放到鼻子边,使劲闻,好把那清香狠狠地吸到心里去。那一卷卷的薄木片,我用它们摆各种形状。今天想来,真该朝父亲要点胶水,按我的想象做它几个木花艺术品来。

但那大镜子有一次被青春期的我照镜子穿大衣时给打碎了。

我穿大衣时,正梳着齐腰的长辫子,大衣是棉的,外套了一件绿军装,那是父亲的表弟,也就是我祖母四姐姐的儿子文选送给父亲留做纪念的。文选表叔曾是军人,那时生活工作在北京。我每次演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时,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我估计那时的我很好看,照镜子时美滋滋地,结果一得意,转了个圈,身披的大衣就甩了出去。瞬间,那镜子就如冰川坍塌一样很有气势地坠落了下来,还伴随着哗啦啦的巨大声响。吓得我捂住耳朵,而且不敢睁眼。

到底最后是怎么个结果,我已经记不住了。好像祖母催我赶紧上学去了。好几天,那扇柜子右门都有一个硕大的洞,将内里的面目暴露无遗。

那是大衣柜里的几个格段。其中一格里放着家里冬夏的厚薄被子和毯子,一格是我们孩子的棉衣裤,一格是祖母捻线用的棉花和坨子。要说起这捻线的坨子,十有八九的人不明白。我本来也不懂。不知祖母是哪里学来的。当然她一直是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有一些很蹊跷的本事,比如用烤箱做芝麻花生饼干,做多层底棉鞋等。这个捻线我是除她没再看过第二个人做的。那年月倒是能买到棉花,东北的人们絮棉被也多半都自己做,很花功夫,南方来的祖母虽也跟着做过,但她的兴趣却在捻线上。祖母的棉花很白,都是从楼外叫卖的人手里买得的。坨子本身是一根竹筷子,粗的一头上套上了个铁圈,再拧上个螺母,就成了。然后祖母将棉花绒一点点拽出来细丝来,绕到倒垂的坨子上。这样,一只手转坨子,一只手拽出棉丝,越转线越长,而且还打着劲儿,坨子上不一会儿就绕了厚厚的线了。到底这些线都怎么用,我没有细数,似乎都用于缝做针线活上。祖母去世后,我把这坨子收了来,如今它就被我珍藏在我德国的柜子里。

还有一格是很特殊的,而且也不能不提,里面存有几种布料。很奇怪,那时很多人家都喜欢存布料,我家的那一打布料曾有几种说法,母亲说那是好毛料,留着找裁缝给父亲做衣服用的,祖母说是她的布料,是她给自己预备的送老服。我很不懂的是,人怎么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做送终的衣服呢?那得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呢!关键是,就在这几层布料下有一个很神秘的大包,它用厚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的,用我年少的气力几乎搬不动它。原来那里面是几本书,是父亲1965年初出版的长篇小说《钢铁巨人》存本。

柜子没了镜子之处,最后由我从祖母那里找来一块好看的白底蓝花花布挡了几日。当然这样对付不是个办法,结果还是由母亲用软尺量了尺寸,订了一块镜子,让楼下的邻居大哥给镶上了。母亲居然也没有追究责任,这让我很侥幸。

我在大衣柜镜子前比划过李铁梅举红灯的动作,唱“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也把花头巾系在腰间唱过《智斗》里的“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除了柜子父亲还做过木折叠椅,后来放在哈尔滨家里的厨房,祖母做饭中间常在那儿休息。

很遗憾,父母几次搬家,最后一次搬家时将大衣柜和椅子留给了某邻居,以至于我今日不断地去回想它却眼前没有了目标。但父亲好像也没有留恋它,偶尔提起时,他虽是眼睛亮了一下,也会谦虚地说那实在不如真正木匠做得精致,显然他的经历太多太复杂以至于可能都不如我这般印象深刻了。估计我是因为曾经破坏了它,具体说是打碎了那面镜子而有过对它不起才愈发怀念它的。

父亲的柜子给我的印象那么深,以至于我如今每年回到北京的父母家依然会不自觉地将新的衣柜与那个尚不再存在的做以比较,而且很遗憾今日的柜子都没有了那种纯木头的味道,也没有什么个性,且千篇一律。我如今德国的家里有一个19世纪末的老柜子,上面的一个雕花图案代表了欧洲那一段被称为“青春艺术时期”的风格。我很喜欢它。而且德国的很多人家也珍视祖传的老柜子。所以每每关注这些老家具时,我都会想到父亲做的柜子。或许它很粗糙,很不如今日家具工厂流水线出来的那般可钉可铆,但是,那代表了一个时代,有历史印记和与众不同的审美。那真应该存下来才是。

德国文学巨匠哥德对于家居的环境很是在意,他曾认为舒适、雅致的家具环境可以激发他的思维,并使他处于一种温馨的状态里……是的,那个父亲的柜子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种状态,是少年的状态,而且一直让我持续在它的温馨里。

我估计,做柜子的父亲不会想到他的一件手工曾给我留下这么深、这么强的感触和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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