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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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末我带儿子回老家办事，饭后在村里遛弯的时候，竟然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七叔。四十多岁的他衰老发福了很多，大腹便便，后脑勺隐隐可见不少白发，领着一个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两岁多的男娃在马路边上淌水洼玩。
“这是你的孙子吗？小盈结婚了？”我走上前问。小盈是他女儿，差不多刚满20岁。
“没有没有，这是我儿子。”七叔略有点尴尬，摸了摸身边小男孩的脑袋。
见我一脸惊讶，他领着他儿子随我一起到我家，两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一会就混熟了，凑在一起玩积木。
七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起他这个儿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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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叔不是我亲叔叔，是邻居，在家里排行老七，大家都叫他阿七，我们一群小屁孩就跟着叫他七叔。
年轻时候的七叔长得高大帅气，由于在家里排行最小，很受宠，心性爱玩，没事喜欢东琢磨西琢磨一些新鲜玩意儿。那时候村里人都是各自守着几亩薄田劳作度日，生活止于温饱，七叔却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哼着歌，来往城里当起了摩托车修理工人。每天临走前，他总是在村头大声吆喝一声 ，有谁需要从城里带什么东西吗？邻里乡亲的那些老人，出门不便，常常让七叔帮忙从城里买些药、烟草之类物品。
不久后，自行车换成了一辆半新的摩托车，每天清晨傍晚，七叔的摩托车轰鸣声总在村头准时响起。
后来摩托车载回来了七姨（按理说应该是“七婶”，但我们那儿我这一辈都叫她“七姨”），一位皮肤白皙，大眼睛圆脸的姑娘，文静贤淑。面对左邻右舍的围观，七姨笑得一脸轻盈甜蜜。
七叔在家里泥瓦屋举行的婚礼。婚宴虽然简朴，却热闹无比，新郎高大帅气，新娘娇羞貌美，锣鼓鞭炮声中，来来往往的道贺乡亲都称赞不已，不停地祝福他们幸福美满，早生贵子。穿着西装的七叔紧紧牵着七姨穿梭在酒席间敬酒，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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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不久，七姨生了一个女儿，叫小盈，白白胖胖，粉嫩。七叔每天下班回来，总喜欢抱着女儿到邻里四处转悠，挂在嘴边都是心肝宝贝，惹得四周邻里发笑又羡慕不已。要知道，村里其他的爸爸很少有闲情去哄抱孩子的，绝大多数都是当甩手掌柜，带娃做家务都是娃他娘的事。
生完孩子的七姨，显得更加丰盈圆润，她话不多，在冬天的时候喜欢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偶尔和左邻右舍年轻的小媳妇谈论家长里短。很多人都羡慕七姨嫁了一个好老公，会赚钱还顾家。七姨听了，眼里眉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整齐，每天做好饭菜，等着七叔回家，日子过得平静和美。
没过两年，七叔家推翻了泥瓦房，盖起了一层水泥平房，买上了村里第一台彩电，旧摩托车也换成了崭新的大摩托，每天早晚两次的轰鸣声更加响亮。车上的七叔总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见人都是笑眯眯的。
村里的傍晚没有什么娱乐项目，邻里吃过晚饭都聚集在七叔彩电前，一起挤着观看他每天从城里租来的影碟。七叔七姨也不嫌烦，还把家里的凳子都搬出来让邻居坐。
后来村里马路修起来了，大巴通了，人们都开始走出去，村里赤贫的面貌得到了不少改善，家家户户开始有了自己的彩电。可奇怪的是，经济条件好了，邻里关系反而没了以前那么亲密，我们很少往七叔家跑了，不过见面还是会热情地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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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爱坐在门口晒太阳的七姨，脸色渐渐没那么红润，也没那么爱笑了，身体慢慢虚胖起来。村前屋后，常常有她家里倒出的中药渣子。
听邻居长辈闲聊，原来是七叔七姨一直在备孕生二胎，女儿小盈都快到上小学年龄了，不知道怎么的，二胎总是不能顺利怀上，就是怀上了，不到三个月就自然流产了。
七叔想了很多法子，带七姨去过多次医院，买了许多补品回来，也一直根据医嘱用中药调理，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成效。
慢慢的，七叔脾气变得急躁起来，很少看到他逗那个小时候被他当做心肝宝贝的女儿了。有时候，住在斜对门的我们还听到他呵斥小盈和七姨的声音。七姨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冬季有暖阳的时候，门口也鲜见她的身影。
偶尔小盈蹦跶到我家玩，说她妈妈常常躺在床上，说她爸爸很想要个弟弟。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像极了七姨。小孩子的世界总是非黑即白。她歪着头瘪着嘴巴说，我不喜欢爸爸，他常常吼我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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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盈上小学那年，七叔一个人外出，去了遥远的天津，大半年后归来，把七姨和小盈都接了过去。
七叔在天津做起了药材贩卖的生意。头脑灵活的他，大半年时间便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回来接妻女的时候，一手搂着七姨一手牵着小盈，又恢复了以前的意气风发，闲聊中说大城市医疗条件肯定会好很多，准备带七姨去那边看看。
然后好几年他们都没有再回来。听七叔的父母说，他们还在坚持备孕，怀了流，流了调养了接着怀。七叔在天津药材贩卖生意越来越好，花了很多钱在医院，还请了保姆照顾七姨。
功夫不负有心人，七姨38岁那年终于怀孕成功，过了安全期，七叔带着挺着七个月孕肚的七姨在端午节回来过一次，给七叔爸爸过70岁大寿。
此时的七姨，挺着大肚子，胖了很多，走路小心翼翼，和依旧意气风发的七叔相比，面容显得过于沧桑和衰老。女儿小盈扶着她妈妈来我家，好几个邻居坐在一起唠嗑，七姨说她之前一直是习惯性流产，反复了七八次，这次才怀稳。这次去找人照了B超，说是男孩，七姨憔悴的面容，掩不住闪烁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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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过年，七叔一家都回来了，开着小轿车，停在我家院子里。下车后七叔和站在门口的我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往自己家走去了。接着后座的车门打开，一头黄色爆炸头发的姑娘走了下来，是小盈，不到15岁，画着浓妆，脚上是恨天高。她下车后，把着车门，接着七姨弯着腰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儿出来。
七姨越来越胖了，站在继承了父亲身高优势的又瘦又高的小盈面前，抱着婴儿的她完全是一个圆鼓鼓的气球。她匆匆忙忙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脸上的笑容勉强短暂，就拐进自己家里去了。
过年期间有天天气很好，小盈把她几个月的妹妹可可抱到我家来玩，说她现在没有读书，初二就辍学了。我很惊讶，劝她说，你爸爸那么能挣钱，你无论如何也要多点书啊，以后找工作平台也高点。小盈一边逗她妹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我爸爸说随我读不读书了，我想学化妆，他也答应我了，过年后我就去影楼学化妆了。
看着她小小年纪蓝紫色的眼影，我一时无言以对。小时候那个在大伙面前落落大方跳舞的小姑娘，甜美和开朗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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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七叔他们一家又返回了天津，后来再也没见他回来，倒是小盈在前两年过年回来过一次，妆容越来越浓郁，说她在影楼学化妆还没有过试用期就没再去了，后来做过迎宾，做过收银员，偷偷抽烟，和七叔关系闹得很僵。
这次遇见七叔，中间大概相隔了四五年了吧。
高大帅气的七叔已经不复存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完全没有以前的快活和意气风发，沧桑感太强烈了。
“哎，都是我自己作成这样子的啊！我鬼迷心窍，一直想要个儿子，现在有了儿子，家却没了，有时候都不认识自己了。”七叔望着在一旁堆积木的儿子，一时感慨万千。
原来七叔心里一直有个心魔，在有了可爱的女儿后，想再有一个儿子。特别是在天津那些年，生意做得得心应手，手头逐渐宽裕后，他想要儿子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七姨开始也一直很配合，愿意为了七叔的心愿去做各种检查，吃各种中西药，无怨无悔地从老家赶到天津，历经十多年的尝试，终于生下了二胎，却又是一个女儿。一想到这些年把药当饭吃，常年卧床的经历，七姨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尝试了。
七叔却像是走火入魔，丝毫没对七姨有半点同理心。在二胎女儿半岁后，他觉得在七姨这里看不到生儿子的希望，顺理成章出轨了。
七姨发觉后，哭过闹过。七叔说，他只是找个人替他生个儿子，等有了儿子后，全家就搬回老家，安心过日子。
慢慢的，七姨妥协了，面对七叔的公然出轨，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还替他打掩护，以免被偶尔回家的小盈知道。小盈和七叔的关系，早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水火不容，见面必吵。七叔的重男轻女思想，像一根刺，深深地长在小盈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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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七叔一直在外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七姨在家带着小女儿，日渐沉默不语。小盈到处晃荡不着家，每次回来，就是伸手要钱，再和七叔来一场恶吵。
后来七叔遇见了一个30岁出头，来自广西的女人李芳，双方商量好，等儿子出生后，七叔一次性付给她30万。为了保险起见，在李芳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七叔还特地把她带去香港做了性别检测，结果确认是个儿子。
怀着儿子的李芳抓住了七叔的软肋，天天让七叔去她那边陪她，用了很多温情手段去吹枕边风，蛊惑七叔离婚，说她愿意嫁给他。
陷在温柔乡和儿子梦里的七叔，想到和七姨的关系早已到了难以缓和的地步，心慢慢动摇了。等李芳把儿子生下来后，他狠心向七姨提出了离婚，小女儿跟七姨，大女儿让她自己选。七叔一次性给七姨100万，女儿的抚养费另算。
七姨看着七叔抱着儿子的那个亲昵劲，和当初小盈刚出生的时候那么相似，而对他们的小女儿可可，七叔从来不曾抱过。她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心如死灰，答应了离婚。
小盈得知后，直接和七叔绝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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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姨带着小女儿回了娘家，小盈开始认真地去影楼学习，一年后成了影楼的正式员工，后来辞职，回到老家小县城开了一个美甲化妆店，休息的时候常去外婆家陪妈妈和妹妹。
还在天津的七叔，和李芳，还有他们的宝贝儿子生活在一起。有儿万事足的七叔，心底对前妻和两个女儿的愧疚感，在儿子的咿咿呀呀中和开朗会玩的李芳的陪伴下，慢慢变得风淡云轻了。
眼看着自己终于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七叔打算年底把李芳带回老家，把结婚证领了。
不料国家突然对药材贩卖这块出台了一系类规范政策，七叔后知后觉，辛辛苦苦经营了将近十年的药材生意就越来越不景气了，都没有坚持到那年年底，生意就倒闭了。
七叔没做生意后，李芳的本性慢慢暴露了出来，开始不着家，也不管儿子，天天打卡麻将桌，和牌友各种谈笑风生。而家里的财政大权，早在儿子满月的时候，被她甜言蜜语抓到了手里。
七叔落魄了一段时间，后来慢慢想通了，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足够把儿子好好抚养长大，于是打算花点时间好好陪陪儿子，在天津各处转转，然后年底带李芳回老家，也就没有去怎么在意她每天例行的牌局。直到有一天，李芳突然消失了，卷走了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七叔只知道李芳来自广西，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看着刚满两岁的儿子，震惊过后，七叔想到这些年自己的奋斗，自己对妻女的所作所为，不甘和悔恨，几乎让他一夜白头。
万般无奈下，他变卖了所有库存的药材，离开了天津的租房，回到了老家。他一直未在天津购买房产，因为他从来没打算在外地定居，潜意识认定了自己一定会回来。
好在前两年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兴盖小洋房，七叔未雨绸缪，寄了一笔钱让他的几个哥哥帮他在老家盖了一栋小楼房。年近半百的他和年幼的儿子现在有个落脚的地方。
如今七叔父母年岁已高，无力帮他照顾老年得来的儿子。几个哥哥嫂嫂都觉得他在对七姨这件事上做得太薄情，加上如今村里发展越来越好，人情日益淡薄，对落魄的七叔都敬而远之。目前七叔只能在家里自己带儿子。他说等到儿子上幼儿园了，他再去找工作。
“也快了，明年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上幼儿园了。”七叔露出一抹微笑，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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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七姨一直未再嫁，七叔回来后也曾想过联系她。有次在县城的超市里，七叔抱着儿子推着购物车的时候，看到了在熟食区做收银的七姨。
“她瘦了很多，精神也好了，笑眯眯和旁边打票的同事聊天，我没好意思上前，东西也没买就出来了。”七叔摇摇头，一脸沧桑，重复一遍又一遍，“是我作啊，是我鬼迷心窍，当时就是一根筋，想要个儿子都走火入魔了。我无脸对阿篱（七姨），现在小盈和可可都不认我了，是我活该。”
七叔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子老娘都那么大岁数了，哎，我也不能给他们好好尽孝。人生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一丝执念，伤人害己。”说完，牵着他的儿子慢慢往家里走去。
望着他们父老子幼渐渐走远的背影，我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早年那么意气风发、见过大世面的七叔，一生却栽在非要儿子续烟火的心魔里。最终，虽然心魔已除，妻女却已成陌路。
